《周易》智慧就在我們生活中(楊慶中)
楊慶中,1964年生於河北藁城。現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國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兼國際易學聯合會副秘書長。2004年入選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代表性著作為《二十世紀中國易學史》(人民出版社2000年)、《周易經傳研究》(商務印書館2005年),二書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結項成果。前者曾獲北京市第七屆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後者榮獲北京市第九屆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併入選“國家社科基金成果文庫”。
《周易》離我們遙遠嗎
很高興與大家分享《周易》,說到《周易》,我想很多朋友可能都會有一種撲朔迷離的感覺,說它遙遠吧,好像又經常聽到它的名字;說它離我們很近吧,又似乎不太了解它到底是講什麼的。甚至有不少朋友,一提到《周易》,好像只知道它是算卦的書。事實上,只要我在這裡提示一下,大家就會發現,《周易》離我們一點都不遙遠,不但不遙遠,而且還活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中。例如,我們平時說話、寫東西的時候,時而會用到成語,我給大家舉幾個:
居安思危、窮變通久、自強不息、韜光養晦、否極泰來、三陽開泰、革故鼎新、求同存異、殊途同歸、洗心革面、義結金蘭……
這些成語,諸位大概都耳熟能詳吧,但如果我要說它們都來自於《周易》,你會不會吃驚呢?比如“否極泰來”這個成語,就是由《周易》裡邊兩個卦的卦名《泰》卦《否》卦組成的,《泰》卦後面是《否》卦,否極泰來,意思是壞的過去好的到來。又如“革故鼎新”這個成語,也是由《周易》裡邊的兩個卦《革》卦和《鼎》卦組成,革就是變革,鼎就是鼎立。革去舊的東西,然後建立新的東西,就叫革故鼎新。還比如“義結金蘭”這個成語,是指兩個人或幾個人的感情不錯,要結義為兄弟(俗稱拜把子),也就是通常所謂的結金蘭之好,那麼這個呢,實際上與《周易》的《同人》卦有關,就出於孔子對《同人》卦的解釋:“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這就是“義結金蘭”的出處。還有“三陽開泰”這個成語,過農曆新年的時候,人們都喜歡說這個成語,它就來自於《泰》卦。你看,這些成語都來自於《周易》,那你還會覺得《周易》離我們遙遠嗎?肯定不會。
我再舉一個例子,大家可能都去過故宮,故宮裡有三大殿:保和殿、中和殿、太和殿,為什麼皇帝居住和辦公的地方,叫保和殿、中和殿、太和殿呢,這個“保和”、“太和”、“中和”,就來自於《周易》《乾》卦《彖傳》講的“保和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再比如,我們可能都知道,過去稱皇帝為“九五之尊”,這個“九五之尊”是怎麼來的呢,也來自於《周易》,《周易》的《乾》卦九五爻的爻辭說:“飛龍在天,利見大人。”這是《乾》卦中最好的一個爻位,乾又代表天,而九五呢,又是飛龍在天,所以把它比作皇帝,並稱之為九五之尊。
你還比如,我們定下了一件事情,第二天又改變了主意,我們通常用什麼樣的話來形容呢,我們說,唉,又變了卦了,“變卦”一詞,也來自於《周易》。
所以大家看,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周易》處處可見,簡直可以說,它就活在我們的生活之中了。在這裡我特彆強調,它“活”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是為了表明它已經變成了中華傳統文化的一種基因,它將永永遠遠地傳下去。你不了解《周易》時,那你是在無意中傳承它;你如果知道了《周易》,那你就可以自覺地去傳承它,也就是由日用而不知,變成日用而知之。如此而已。
如何給《周易》定位
太極八卦圖
既然《周易》就活在我們的生活中,那麼我們應該怎樣界定《周易》呢?或者說我們應該怎樣給《周易》定一個位呢?現實中我經常遇到一些朋友,聽說你是研究《周易》的,就問你能不能給他算一卦,或者能不能給他的小孩兒改改名字,好像研究《周易》,就是搞這些玩藝兒的。當然我並不覺得他們這樣理解《周易》多麼可笑,主要是因為大家對這一塊兒還不太了解。那麼怎樣界定《周易》呢?我覺得如果給它定義一下的話,我們可以先藉助一下清代人編的一部大書《四庫全書》,這部書的《提要》裡邊呢,有這樣一段話,它說:
易道廣大,無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樂律、兵法、韻學、算術,以逮方外之爐火,皆可援《易》以為說,而好異者又援以入《易》,《易》說至繁。
這段話是什麼意思呢?這段話的意思,就是說《周易》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哲學基礎。天文、地理、樂律、兵法、韻學、算術,以逮方外之爐火(方外之爐火就是道士煉丹),各個方面都與《周易》有關。都與《周易》有關說明什麼問題呢?說明《周易》,就是它們的哲學基礎。所以,透過清代人編的這部書,我們可以看出,《周易》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方方面面都有影響,它就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哲學基礎。
因為它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哲學基礎,所以在中國歷史上,它的地位是非常特殊的,可以說,自漢代以來,中國傳統學術的核心是經學,現在經學比較熱,我們講《周易》,《周易》就屬於經學的範疇,《詩》、《書》、《禮》、《易》、《春秋》,什麼《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等等,都是經。那麼傳統學術的核心呢,是經學,而《周易》被尊為眾經之首,所以經學的核心呢,是易學。可以說,在中國古代,《周易》是處在了學術核心之核心的地位。因此,當代大儒、已故的著名哲學家梁漱溟先生就說:“易乃大道之源。”還有的學者認為,《周易》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源頭活水,幾千年的中華文化,就是在不斷地詮釋《周易》的過程中,生生不息煥發青春的。剛去世不久的著名易學家、哲學家朱伯崑教授,也曾經說過一句話,他說中國人在與西方人接觸之前,也就是近代之前,主要是靠研究《周易》,來提高自己的思維能力。這也就等於是說,《周易》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哲學教科書。怎麼看這個世界,怎麼看這個宇宙,怎麼看這個人生,靠什麼?就是靠《周易》。所以呢,我們說,作為一個中國人,應該了解一點《周易》,就好比一個基督徒不知道《聖經》的話,大家會覺得他不可思議一樣,作為一個中國人,如果不知道《周易》,不了解一點《周易》,也是不可思議的。那麼,通過前面的介紹,以後再提到《周易》呢,大家一定要記住三句話:
《周易》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哲學基礎;《周易》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哲學教科書;《周易》在中國傳統學術中居於核心的地位。
《周易解讀》楊慶中編著
既然《周易》這麼重要,而大家對《周易》的感覺又撲朔迷離,想看看,想學學,可翻不了幾頁,就覺得頭大,其中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我想一方面是由於大家接觸得少,另一方面呢,是由於《周易》一書的結構確實有和其他經典不一樣的地方:比如說,《周易》有一套獨特的符號系統,學習這套符號系統往往是枯燥乏味的。可是不了解這些東西,想知道《周易》的奧妙,又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少朋友往往是望而卻步,終於進不了《周易》的門庭。我經常舉這樣一個例子,說學《周易》好比是去山頂看日出,日出的景象是美輪美奐的,但是登上山頂的路卻不一定處處引人入勝,可為了看日出,我們還得上山。學《周易》呢,一開始也要克服這個枯燥乏味帶來的煩惱。但是呢,學《周易》與到山頂看日出又不完全一樣,看完日出,你獲得一種美感,很舒服,可那下山的路和上山的路仍然沒什麼區別。學好《周易》就不同了,一旦你透過這些符號系統,領會到了它的奧妙之後,回過頭來再看這些符號的時候,就一點也不覺得枯燥乏味了,而且呢,會感到字字珠璣,奧妙無窮,讀每一句爻辭,都覺得這裡邊,簡直是智慧太豐富了。
說到這,我想我們應該討論一下今天學《周易》,到底應該學什麼的問題了。當然,各位朋友的目的可能是不一樣的,這沒關係,只要有收穫就好。我個人體會,學《周易》至少在三個層面可以滿足我們的需要:
第一個層面,也是最起碼的,就是知識的層面,我至少知道《周易》到底是講什麼的,包含什麼樣的內容,這對於豐富我們的知識,當然是有好處的。
第二個層面呢,再進一步,對於了解中國傳統文化,中國傳統文化的特質、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涵義是什麼,肯定是有很好的幫助作用的。
那麼第三個層面,也是我今天想重點和大家分享的,就是對於幫助我們安身立命、過正確合理的生活有很大的啟發意義。孔子晚年曾經說過一句話:“假吾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孔老夫子把學習《周易》的目的,定位在“無大過”上面,“無大過”就是不犯大錯誤。這是孔老夫子的學習體會,也應該是我們今天學習《周易》的目的。所以說,今天學《周易》,就是學智慧,學習少犯大錯誤的智慧。我把它分為生活智慧和生命智慧兩個層面。
今天學《周易》,就是要學《周易》的智慧,而《周易》的生活智慧呢,可以概括為一個“變”字。“變”是《周易》的核心觀念之一,西方人以前翻譯《周易》,就是翻譯成“變化之書”。《周易》講“變”呢,就是強調人們要順應事物發展變化的規律,並在這種順應的過程中找准自己的位置,使自己永遠處於一種恰當有利的位置。具體來講呢,又可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在成功或走運的時候如何防止變;一方面是在失敗或倒霉的時候如何促進變。簡單一點說,就是如何變和如何不變。
比如說,你現在很成功,你希望保持住這種勢頭,那你就要防止變,但防止變的辦法仍然是變。變什麼呢?就是調試自我,謙卑虛心,戒驕戒躁。只有這樣才能夠保持住自己的成功。大家知道,一個人成功的時候,往往會得到很多榮譽,很多好處。這個時候你如果驕傲自滿,覺得自己不含糊,覺得自己了不起,覺得自己比別人行,那就麻煩了,因為這樣有可能會促使你走向失敗。所以清朝的名臣曾國藩曾經說過一句話來形容人生的最佳處境,那就是“花未盡開月未圓”。花開盡了,那麼緊接着的就是凋謝;月亮圓了呢,緊接着的就是虧損。所以這個時候呢,就需要你想辦法不讓它開盡,不讓它特別的圓。那我們說現實中的花,它開到一定程度一定是要盡的;月亮到了十五、十六,一定是要圓的。但是人呢,卻可以透過自己的努力來做到未盡開,未盡圓,方法就是謙卑。《周易》裡面有一卦,名字就叫《謙》,漢代人說,《周易》里有一卦,大可以保一國,小可以保一身,指的就是這一卦。現實中,我們看到聽到過多少這樣的例子呀,比如很多企業,曾經名噪一時,結果說垮一下子就垮了,走馬燈似的。為什麼曾經有那種好的勢頭,保持不住呢,就是因為不知道怎樣防止變,不知道怎樣通過變來防止變。
那麼,在失敗或倒霉的時候怎麼促進變呢,人的一生總不會時時事事都順,你倒霉的時候,走背運的時候,環境不好的時候,對自己不滿意的時候,你就要促進變,這叫窮變通久。窮是指你現在境況糟糕,變是要變這個“窮”,通則是克服、超越了窮,也就是走出了困境。這就是“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所以,越失敗越要有信心。我常常做這樣的比喻,成功、輝煌時就好比登上了山頂,這時如果不謙卑,那你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是下坡路。失敗、倒霉時就好比走到了谷底,這時只要你保持信心,堅持不懈,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是上坡路。
防止變或促進變,都是要人努力追求和保持存在的合理性。相傳在周廟裡邊,有一種器皿,叫“右坐之器”,這種器皿有一個特點,注滿水以後呢,它就傾覆;注得太少呢,它也是傾斜的;只有恰到好處的時候,它才能夠端正。有一次呢,孔子帶着他的弟子,來到這個地方,問看廟的老頭兒,說有沒有這麼回事兒,這個老頭兒說,確實有。那孔子就讓他的弟子取了一瓢水來試驗,結果呢?果然如此。孔子看罷,慨嘆道:“嗚乎!惡有滿而不覆者哉,”也就是說哪有滿了而不傾倒的呢,那麼言外之意呢,就是太滿了,就容易傾覆,就容易溢出來。這個時候他的弟子,有一個叫子路的,就問孔子,保持盈滿有沒有辦法,孔子說,辦法是有的:“持滿之道,挹而損之。”也就是說,保持盈滿的關鍵在於要注意“損”,具體說就是:“高而能下,滿而能虛,富而能儉,貴而能卑,智而能愚,勇而能怯,辯而能訥,博而能淺,明而能暗,是謂損而不極。”意思是高但能夠變得卑下,滿但能夠自己虛心,富貴但能夠節儉……孔子認為,“能習此道,惟至德者及之。”《周易》講變化,就是這樣,要讓人變得恰到好處,立於不敗之地。走出低谷,恰到好處,就是成功;防止走下坡,恰到好處,就是保持成功。
八卦
《周易》講變根據的是“時”
防止變也好,促進變也好,歸根結底都是一個變。但變並不是沒有條件的。《周易》講變,根據就是“時”,也就是“變通趨時”。《周易》中這方面的材料很多,為了便於大家聽懂,我想結合著“屈伸隨時”這個成語來講。我們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屈伸就是變。但什麼情況下屈,什麼情況下伸,這是有智慧的,“因時而變”就是智慧。在現實生活中呢,順而能進易,逆而能屈難;逆而能屈易,屈伸隨時難。人們常常講“識時務”,這裡面就特彆強調一個“時”字。
可以給大家舉一個例子。我們都知道勾踐卧薪嘗膽的故事,他在復仇雪恥時主要依靠了兩個人物,一個是文仲,一個是范蠡。這兩個都是經邦治國之才,可以說,盡忠憂君、經邦濟世的謀略,是差不多的,但一個功成身退做了大富翁,一個流連忘返成了刀下鬼,下場很不一樣。據歷史記載,這個勾踐呢,在滅掉吳國之後,曾經擺宴慶功,群臣歡呼雀躍,喜形於色,慶祝勝利嘛,大家都很高興。但是,越王勾踐卻面有不悅之色,一般的人都沒有察覺到,可范蠡一眼就看透了勾踐的心思,知道勾踐這個人呢,不願意把滅吳之功歸於臣下,心腸比較狹隘,雖然他曾經卧薪嘗膽,但這個時候呢,已經勝利了,他的狹隘的心胸,就表現出來了。那麼范蠡呢,發現了他這一點,猜透了他這一點,因此,就暗自做出了急流勇退的打算。於是范蠡就向勾踐請求退休,勾踐呢,沉思了半晌,然後煞有介事地對范蠡說,你范蠡不能退休,不但不能退休,我還要分越國一半給你,要你和我一起掌管越國,而且,你必須答應我,你不答應我,我就殺掉你。范蠡呢,當然心裡很明白了,他知道殺掉他是真,分享越國是假,所以,他就悄悄地打點行裝,帶着家眷,包括傾城傾國的一代佳麗西施,泛舟而去,跑了。史書上說他到別的國家做買賣,成了大款兒,成了大富翁。范蠡逃離越國時,曾給老朋友文仲留下一封信,告訴他勾踐這個人,只可共患難不可同享樂,你要早作打算,趕緊離開是非之地。可惜的是,這個文仲,收到范蠡的信以後,猶豫不決,結果當他看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打算退隱的時候已經晚了,勾踐賜死的寶劍已經送到了。最後只能是橫刀自刎了。
從《周易》的角度來講呢,文仲的悲劇,就是沒有處理好屈與伸的關係,也就是不知道因時而變。勾踐兵敗會稽山之後,求賢若渴,文仲當了大官,可以說是得時有位,因為勾踐要復仇,文仲有韜略。但當勾踐滅了吳國,雪了國恥之後,文仲仍身居顯位,就是有位無時了,為什麼呢,就是因為勾踐這個人不咋地嘛,文仲忠君憂國之心沒改,勾踐陰險毒辣之性已彰,結果必然是時位乖離,因位而招禍,也就是說,這個位反而成了文仲的禍端。這就是不能因時而變的慘痛教訓呀。相比之下,范蠡在勾踐用人之際,能夠因時得位,施展經邦治世之才;在勾踐如願以償之後,又能因應時變,急流勇退,改行經商,所以,總能立於不敗之地。因此看來,因時而變是與時偕行,亦即與時俱進的明智之舉呀。所以我們說,《周易》講變,根據的就是“時”。因此,有學者甚至認為《周易》就是講“時”的書。
那麼,如何把握時呢?《周易》認為,要想很好地把握時,就要多在“知幾”上下功夫。“幾”是什麼呢,通俗一點說,就是苗頭,兆頭。《周易》裡面有一段話:“夫《易》,聖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什麼意思呢?“幾”,我們說了,就是苗頭、兆頭。“深”,就是“幽深”。這兩個方面的最大的特點,就是“神”,也就是變化莫測。因為變化莫測,才難於把握,才需要下功夫認真地研究。
現實生活中,我們常說:“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這當然是《老子》裡面的話了。“合抱之木”,特別粗的一棵大樹,“生於毫末”,一粒種子種下去,然後長出幼芽,這個幼芽,如果有一個合理的生長,最後呢,就會成為參天大樹。“九層之台”,一個很高的檯子,“起於累土”,是一筐土一筐土墊起來的。“千里之行”,很遠的路,“始於足下”,是一步一步邁出來的。這些話都是在強調什麼呢,就是強調開好頭,並堅持下去。《周易》裡面也講到了類似的話:“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也。”關鍵看你能不能及時地辨察出來。天大的壞事都有一個開始,你能及早辨察,就有可能避免。所以,《周易》特彆強調“知幾”的功夫。認為如果能夠發現並研究細微的徵象,就能夠成就大事業,就能夠無需着急,萬物速成;不用費力,事半功倍。這叫“知幾,其神乎”!也就是說,知道了“幾”,知道了這個苗頭和兆頭,就能夠達到很“神”的程度。因為“幾”是“動之微”,是“吉凶之先見者”,是吉凶最先表現的那個地方。我們很多人都是在吉凶已經非常明顯的時候,才能夠判斷吉凶,而“知幾”的人能在吉凶剛剛開始表現的時候,剛剛開始露頭的時候,或者吉凶還沒有表現出來,而有苗頭的時候,就知道了。
給大家舉一個春秋時期的例子,這個例子,不是講“知幾”的,但它可以告訴我們,這個“幾”對於這個結果,是多麼的重要。據《戰國策》記載,中山君有一次犒賞手下的臣僚,但由於羊肉羹做得不夠,其實也就差一碗,大夫司馬子期呢,就沒有分到這碗羊肉羹,結果這個司馬子期就覺得中山君小看他,於是懷恨在心,一怒之下跑到楚國,遊說楚王出兵討伐中山君,結果楚王出兵,打得中山君潰不成軍,奪路而逃。在他逃跑的過程中,有兩個人提着大刀,尾隨於后,始終保護着他,但中山君並不認識這兩個人,所以他就問他們是幹什麼的,為什麼要保護他。這兩個人說:“我們的父親,有一次快餓死了,您正好遇上,賜給他一碗稀飯,救了他一命,我的父親臨死之前,告訴我們哥兒倆,中山君有事的時候,一定要豁出命去保護他。”中山君聽了這哥兒倆的敘述,仰天長嘆:“與不期眾少,其於當厄。怨不期深淺,其於傷心。”“與不期眾少”,給予別人吶,不在於多寡,而在於什麼呢,“其於當厄”,在於他正好需要的時候;“怨不期深淺”,這個怨恨呢,不在於淺也不在於深,“其於傷心”,在於你是不是傷了這個人的心。中山君因一杯羊羹亡國,又因一壺餐得救,說明這個“幾”就是在平常的生活中,在不經意間形成的呀。我舉這個例子,也許並不十分恰當,但是也能夠說明這個“幾”,它的意義是何等之大,它的作用是何等之大。我們如果能夠知幾,能夠事先觀察到苗頭、兆頭,就能夠因應時變,防患於未然呀。所以《周易》這部書又被稱為“憂患之作”,憂患的目的是防患,防患必從憂患始,知幾就是憂患。
《鄭氏周易》(資料圖)
前面說了,我把《周易》的智慧分為生活智慧和生命智慧兩個層面,前面講的是生活智慧,現在再來看一看生命智慧。生命智慧主要是從安身立命、終極關懷的意義上來講的。這方面,可以用“樂天知命”這句成語來表述。“樂天知命”,就字面的意思說,就是樂其天然,知其命運。而樂其天然之“樂”,又必須以“知命”為基礎,所以“樂天知命”,歸根結底還是“知命”。說到“知命”,人們可能總覺得神秘兮兮的。其實不是這樣的,《周易》裡面講的“知命”一點神秘的成分都沒有。
“知命”,是孔子很提倡的。怎樣理解孔子的“知命”說,可能會人言人殊,但我的體會是,孔子所謂的“知命”,實際上就是認識你自己。有例為證:孔子有一個弟子叫樊遲,有一天呢,樊遲去孔子那裡請教種莊稼的事兒,孔子說這方面我不如老農,你要想學種莊稼,可以問老農。樊遲又問種花的事兒,孔子說這方面我不如園丁,你要想學種花呢,可以去問園丁。樊遲碰了一鼻子灰,就出去了。孔子說,唉,樊遲真是個幹不了大事的人吶,“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在上的統治者,如果好禮的話,那老百姓,就不敢不敬畏他;統治者如果走正道、崇尚正義的話,老百姓呢,就不敢不服從他;統治者講信用的話,那老百姓就不可能不為他效命,不為他效力。統治者能夠做到這樣,那麼周圍的老百姓,就會抱着自己的小孩跑到他這兒來要求當他的國民了,哪裡還用得着學種地、學種花呢?
孔子這一段話,是想說明什麼問題呢?就是想說明,像他和他的弟子這個階層的人,上天賦予他們能力,不是讓他們學種地、學種花的,而是讓他們當帝王的老師,在社會上宣傳仁義,宣傳忠信,教導統治者,讓他們“導之以政齊以之禮”的。所以呢,孔子一點也沒有因為種地不如老農、種花不如園丁而感到自己缺少什麼,反而斥責想在這方面獲得知識的樊遲是個成不了大器的人。這,就是孔子的天命自覺,這就是孔子所知的命。換句話說,孔子認為,他自己的使命不是種地,不是種花,而是做帝王師,為這個時代指一條明路,為這個社會提供一種規範。這可以看作是孔子的天命自覺。就這個意義上說,我覺得孔子的知天命,實際上就是認識自己,認識自己應該幹什麼,不應該幹什麼。《周易》所講的“樂天知命”也是這個意思。這是很有積極意義的。知道了這個命,你就能夠很好地設計自己的人生,並踏踏實實地去實現它。而且,在實現的過程中,即使遇到艱難困苦,也無所畏懼。你看孔子在周遊列國找工作時遇到了多少困難,但孔子從來沒有灰心喪氣過,比如在匡地,生命受到威脅時,大家都很擔心,孔子卻坦然地說:“文王既然已經成為歷史,記載他的思想的文獻不是在我這裡嗎!天要想滅這些文獻,像我這樣的後繼者就不可能得到這些文獻,天要不想滅這些文獻,匡人能把我怎麼樣?!”在這裡,孔子拿文王說事兒,拿老天說事兒,實際上就是拿自己的使命自覺說事兒。
《周易》講“樂天知命”入手處是“窮理盡性”
那麼,怎樣才能做到“樂天知命”呢?《周易》提供的思路是“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就是透過“窮理盡性”最後達到“命”。窮理,用《周易》的術語說就是探討陰陽變易的法則。盡性就是發揮人的仁義之性。在這裡,理是就着萬事萬物講的,性是就着人講的,其實是一個東西,至少是有相通之處。比方說,任何事物都有它的特性,樹有樹的特性,人有人的特性,狗有狗的特性,貓有貓的特性,這些特性從哪兒來的呢?古人認為是天所賦予的,這就叫“天命之謂性”。也就是說,天所賦予的這個東西,落實到狗的身上就是狗的性,落實到貓的身上就是貓的性,落實到植物的身上,就是植物的性,當然,落實到我們人的身上,就是人的性。所以呢,我們窮了物的理,也就理解了物的性,理解了物的性,也就理解了宇宙的變異法則和人的本性,把人的本性發揮出來,就是盡了人的性。
正是遵循了這樣的路數,《周易》特彆強調推天道以明人事,換一種說法,也就是窮物理以明人事。比如《周易》講“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雲雷,屯;君子以經綸”,“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等等。在這裡,“天行”即日月星辰在天上的運行,“地勢”即山嶽川流在地上的形勢,以及“雲雷”即雲彩與震雷、“山下出泉”即山下冒出甘泉等等,這些都屬於自然現象,都包含了事物之理。《周易》教人們透過這些物之理,去體會社會人生之理;看到日月星辰無休止有規律的運動,人要效法它,去體會自強不息的做人準則。看到大地養育萬物乘載萬物的特性,人要效法它,去體會厚德載物的美德。這種思路對我們應該是很有意義的,他教我們如何透過自然理解人生,如何透過自然之理提升人的德性層次。比如說,我們看到藍天,看到白雲,看到銀河,看到繁星,或者去一個什麼旅遊勝地,看到美景,我們會有什麼樣的感受呢?或者說,我們能不能也學着《周易》教給的思路,去從做人的層面,去從德性修養的層面,興發一些感慨,體驗一種道理呢?如果這樣做,你就是在窮理盡性;如果這樣做了,你就一定會在生命的層面產生一種特殊的感受。你看孔子說話,經常聯繫到自然,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如“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如“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還有孔子站在河邊說的那句著名的話:“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些都是在用自然之理打通生命之理呀。所以,《周易》特彆強調觀物取象,觀象取意;強調效天法地,明白宇宙之理,貫通生命之道。而這,也正是樂天知命的最終目的。
貫通生命之道,在《周易》的表述是:“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這實際上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天人合一。天人合一這個概念,在這個世紀之交出現頻率非常之高,尤其是前幾年,你翻開雜誌,各種層面的雜誌,幾乎都發表多篇討論天人問題的文章。我本人也寫過一篇,我的體會是,天人合一,其本質是在探討人和社會存在的合理性和合理存在的可能性問題。基督教認為人是上帝創造的,所以人存在的根據是上帝。《周易》認為“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所以討論人存在的根據便需要討論天人關係問題。
天人問題,是中國哲學的核心問題,一句兩句說不清楚。我重點說說樂天知命為什麼要落腳到天人合一上。前面說了,《周易》講樂天知命入手處是窮理盡性,窮理就是探討陰陽變易的法則,盡性就是發揮人的仁義之性。照《周易》的說法,能做到這樣,就能夠對宇宙人生有一個合理的理解,並因此使自己的生命活動也逐漸地合理化,而最合理的狀態則是“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奉天時,後天而天弗違”。合天人,合四時,合鬼神,實際上就是與宇宙合而為一。達到了這種合一,對於生命也就有了新的理解。所以,《周易》是從生命的意義上來講天人合一的。正因為這樣,《周易》才特彆強調“生生之謂易”,“天地之大德曰生”,也就是特彆強調“生”,而“生”恰恰又是宇宙合理性的最佳表現。所以《周易》講變、講樂天知命等等等等,最後又可以歸結為講和理性這三個字:講宇宙的合理性,講天地的合理性,講自然的合理性,講社會的合理性,講人的合理性。合理性三個字也把生活智慧與生命智慧串通起來了。所以嚴格說來,在《周易》那裡是沒有生活智慧和生命智慧的區分的,我們做這樣的區分,是為了講述的方便。把合理性這三個字,再精簡一下,就是一個道字,而人如果一直遵循着這樣一個合理性,遵循着這樣一個道來建構自己,展開自己的生命歷程,那麼就會與宇宙的合理性合而為一。這種合一究竟是一種什麼境界,我不清楚,因為還沒有體會到,總之是很高的境界,也是最合理的存在形式吧,孔子所謂的“隨心所欲不逾矩”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以上我與大家分享了學習《周易》的體會。《周易》是個大寶庫,內容相當複雜,我所講的,不過是隔着寶庫的門往裡瞥了一眼所看到的現象,有的可能還是假象,所以還需要朋友們自己去體會。最後,請允許我用我的一首打油詩來結束今天的講座。
詩曰:
三千餘年說易經,象數理占各不同。哲人布爻思形上,術士擺卦演吉凶。觀變玩佔德是本,樂天知命性為宗。莫道諸家多歧解,求其德義乃聖功。(原題 楊慶中:《周易》在我們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