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乾》卦闡釋的兩個面向(張學智)
《乾》是《周易》首卦,象徵天,在六十四卦中,承載的信息最多,可以發揮的餘地最大。尤其王夫之主乾坤並建為本體而生其餘六十二卦,故對《乾》卦給予了最多關注。他在《周易外傳》中對《乾》卦的闡釋有兩個重要的面向,這就是將乾與天道聯繫起來,對天道的健動不息,在健動中萬物各正性命的存在樣態作了充分論證;以此主動主有的哲學思想為基礎,對佛教的虛寂和功利主義的廢德崇智做了批評。這些理論內容是他總結明亡教訓,重建昂揚、正大、健實的中國哲學這一意向的鮮明體現。
一、乾:主有、主動及健順一體
王夫之首先從字義上對乾進行詮解,作為義理引申發揮的根據。他認為,“乾”的本義是氣的舒展衍伸。在氣的陰陽兩個方面中,陰主氣之凝結,形成物之體質,陽主氣之舒展,使形質舒開而順通。在這二者中,陽主動,陰主靜,陽推移摩盪於陰之中使其發生變化並趨向於陽所指向之規範,陰以質完成陽的指令。氣無所不至,陰陽的作用也無處不有。陽和煦溫暖,剛健有為。《乾》六畫皆陽,為陽之極至,其性質和作用是健而舒,恆常如此,無少倦怠,故謂之乾。“乾”合氣而言,重在體;“健”則專就其剛健之性質而言,重在用。乾坤並建,無有陰而不陽,也無有陽而不陰。乾與坤、健與順本不可單獨論說,但在乾坤並建之體中,乾與坤各有其性質和功用,可以在二者合運中單獨指出各自之特點。故王夫之說:
而此以純陽為乾者,蓋就陰陽合運之中,舉其陽之盛大流行者言之也。六十二卦有時,而乾、坤無時。乾於大造為天之運,於人、物為性之神,於萬事為知之徹,於學問為克治之誠,于吉凶治亂為經營之盛。故與坤並建,而乾自有其體用。①
就中王夫之特別加以強調的是,乾就宇宙說,是統御、主宰萬化運動的天;就人與物說,是決定其發展方向,具有未來實現之潛能的內在本性。就人的精神修養說,是人的道德創造的深厚基礎和內在動力,是戰勝精神修養之阻礙的強大力量。就吉凶治亂說,是人通過發揮自身力量興起大用,變被動為主動,變不利為有利,變艱難困苦為通順暢達的現實作為。總之,是一切主動力量的根源所在。
王夫之將此主動性、根源性、健順一體性與代表宇宙本體的“道”會通起來,賦予乾以道的性質和功能。所以在《周易外傳》論說《乾》卦之開首,即先說“道”:
道,體乎物之中以生天下之用者也。物生而有象,象成而有數,數資乎動以起用而有行,行而有得於道而有德。因數以推象,道自然者也,道自然而弗借於人;乘利用以觀德,德不容已者也,致其不容已而人可相道。道弗借人,則人與物俱生以俟天之流行,而人廢道;人相道,則擇陰陽之粹以審天地之經,而《易》統天。故乾取用之德而不取道之象,聖人所以扶人而成其能也。蓋歷選於陰陽,審其起人之大用者而通三才之用也。天者象也,乾者德也,是故不言天而言乾也。②
這段話,涉及道與德、體與用、象與數、天與人諸關係,是王夫之哲學思想的重要表達。道是王夫之的最高範疇,它不是宇宙發生論的道,不是天地萬物產生之前的初始狀態,而是乾坤並建、陰陽合撰之本體,它體現於萬物之中,使萬物各循其本性之必然發生現實作用。這裡的精義是,具體事物只有在互相聯結成的整體中才能存在和運動。道就是萬物存在和運動的總體。這個定義,這樣的認識,已經為他批判老子宇宙發生論的道奠定了理論基礎。就構成道的每一具體事物來說,先有質的存有,再有此存有的外在相狀。有相狀就有對此相狀進行刻畫和描述的數量規定,數量上的不同導致了事物的千差萬別,天地萬物各各資借、依憑內在動能產生運動併發生作用。事物皆在運動中和道之總體有了關聯並在此運動之大流行中實現自己。所謂德即具體事物的性質,德即道實現於個體自身。象、數、德都是具體的,但德是深微的,象與數是外顯的。故由數量之規定即可推求一事物之相狀,因為事物是道的顯現,道是自足的、自然的,不資借於人而無不足。人的職責在觀察、測度事物的各種表現,從而發現和掌握事物自然的、不得不然的性質和規律,來對萬物之存在與運動進行描摹。道自足而不資借於人,故人與萬物實際上對道不能有所損益,只順承道、靜觀道;而人之描摹道,不過是利用陰陽之升降分合,造出一套符號系統來模擬道的運行變化,使人的活動與道的運化更加吻合因此更加有效而已。故《易經》能夠以概括、化約的方式模擬天道。
具體到《乾》卦,是用卦辭“元亨利貞”和爻辭中龍自潛伏不顯到高飛在天的整個過程來象徵從幼弱到大成的“健動”之理,着眼點在健之用,不在乾所代表的天的自然無為,意在揭示聖人在《乾》卦中表達的道理,以此啟示人、鼓勵人據此道理去行為,發揮人的能力來成就大業。而《周易》的符號系統,是用自然中的陰陽升降構成卦爻,以之代表天地人三才,來啟發人的智慧。總的說,乾既代表天象,也代表其所象徵的德行。卦象重在外在的顯現,它啟示人的是它的構成上的自然無為,不假人力。卦德重在深微的本性,它啟示人的是它的剛健有為,根據自身具有的潛在動能,不斷升進,邁向理想之域的品德。《乾》卦重點發揮的是後者。對《乾》的這一詮釋路向,《外傳》已經奠定了基礎,不過是通過外在發揮、引申解說的方式,而《內傳》則把這一點作為乾的內在品質,用“我注六經”的方式把內涵於其中的德行展示出來。
《外傳》對《乾》卦的討論,還涉及位、材、德三者間的關係。就易學語言說,位指爻位,材指爻位奠立的物質實體——陰陽,德指卦爻之特性。就哲學語言說,位指物質實體運行中所處的時空境域,材指物質實體最基礎的元素,是事物的時空境域的物質承擔者。德指處在具體境域中的事物的性質、特徵、原理等。任何事物都由氣構成,都有自己的物質承擔者,這一點是共通的、無例外的。但氣是有陰陽的,具體事物的陰陽有分劑多寡之不同,由陰陽之分劑不同、位德不同,構成了事物間的複雜關係。王夫之對此有深刻的理解和論述,他說:
且夫天不偏陽,地不偏陰;男不偏陽,女不偏陰;君子不偏陽,小人不偏陰。天地,其位也;陰陽,其材也;乾坤,其德也。材無定位而有德,德善乎材以奠位者也,故曰“天行健”。行則周乎地外、入乎地中而皆行矣,豈有位哉?是故男德剛而女德柔,君子德明而小人德暗。男女各有魂魄,君子小人各有性情。男不無陰,而以剛、奇施者,其致用陽;女不無陽,而以柔、偶受者,其致用陰。是故《易》之雲乾,雲其致用者而已。③
這是說,就具體事物的構成說,每一事物都稟受了陰陽之氣,但就決定其特徵、成就其運用說,或就一事物所以為此事物的主次、主輔等因素說,每一事物都有偏於陽或偏於陰之側重。比如代表陽剛和陰柔的“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一語,王夫之的解釋是,男與女各具陰陽,不過男性質為剛,其表現為奇,其作用主要為施與,而女則性質為柔,其表現為偶,其作用主要為接受。故男為陽,女為陰,是就其致用方面着眼。《周易》之《乾》,也就此方面着眼。王夫之作此說明,一方面是要指出,說到乾時,並非無陰,而其致用為陽,由此杜絕有陽而無陰之時的推斷與聯想,保持乾坤並建的一貫性、恆常性,另一方面是要指出,構成事物的陰陽中,必有一方是起主要、主導作用的,另一方則是起輔助、順成作用的,由此杜絕均衡論,使爻位、中位、承乘、進退、來去等建立在尊卑、主次基礎上的各種理論有《易》理的內在根據。同時也使王夫之以上陽為氣為神,恆舒而畢通,以推盪於陰之中而為其動力、為其作用者的理論相一貫。
而在位、材、德三者關係中,德是最活躍、最有主宰力的。天地是位,它為德提供了展現的舞台;陰陽是材,它是德藉以展現自己的物質載體。天地至大,德的展現範圍也至大,但不管德展現於何處,它的內在屬性是不會改變的。這種屬性藉助於陰陽之載體使自己顯露於任何時空位置並自處於最佳位勢。故觸處皆健,健行天下。就此意義說,健是無所謂位的,位反而使健具有了在不同制約場所歷練從而增益其所不能的作用。材也不能抑制乾的創造力、衝擊力,反過來使乾在乘陰陽之氣以運行的過程中,有起伏跌宕、收放有致的節奏韻律之美。如乾之六位,潛龍勿用是健之深潛蓄勢,見龍在田是健之初試牛刀、積累力量,日乾夕惕、或躍於淵是健之苦練內功、繼長增高,飛龍在天是健之大展宏圖、充量發展,亢龍有悔是健之知極必反、全身而退。健無論至何處,皆不失其健而展現為不同形態。此即“德善乎材以奠位”的意義。材與位都是德完成自己使命的輔助。
王夫之對《乾》卦的發揮,首重道的本體義、體用如一義,就是要確立存在的第一義性,一切義理、原則皆從存在推出。在存在之先,無有更高的本體。因此他對老子宇宙生成論的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道,進行了猛烈批評,他指出:
道者,天地精粹之用,與天地并行而未有先後者也。使先天地以生,則有有道而無天地之日矣,彼何寓哉!而誰得“字之曰道”?天地之成男女者,日行於人之中而以良能起變化,非碧宵黃壚取給而來貺之,奚況於道之與天地,且先立而旋造之乎!④王夫之的道,是本體論的道,道與天地萬物同時而有,一體兩面,非有時間上的先後和空間上的彼此。如果承認有先天地的道,必至承認有有道而無天地之時,此時道寓何處!宇宙的本體是陰陽之氣,氣是有,天地萬物的變化,即以此氣為基質,非從虛無中取來轉贈萬物。道之於萬物,非先有道而旋造出萬物,而是道即萬物。所謂道生萬物,是本體論的“生”,是本有而顯現,非無有而造出,故王夫之說:
夫道之生天地者,則即天地之體道者是已。故天體道以為行則健而乾,地體道以為勢則順而坤,無有先之者矣。體道之全,而行與勢各有其德,無始混而後分矣。語其分,則有太極而必有動靜之殊矣;語其合,則形器之餘終無有偏焉者,而亦可謂之“混成”矣。夫老氏則惡足以語此哉!⑤體道,即以道之全體觀照個體物。全體個體,在存在上非有先後之可言。老子的混成之道,也可作如是觀。就道着眼,形器之總合外無他物;就個體事物着眼,皆太極中有動靜之殊別。皆自有處立論。有處立論,就是要安立一個健動、實際存在的本體,反對佛老的虛空、陰柔,使昂揚、健實、真純之儒學,在遭遇異族入侵、中原喪亂的殘禍烈毒之後,重新屹立於中國文化的中堅地位。這是王夫之《乾》卦闡釋的首要注目點。
“元亨利貞”是《乾》卦卦辭,歷代解易者對此發揮極多。其詮釋方向之大端有二,一主取象說,即以乾坤兩卦象陰陰二氣,漢代人多主此說。此點為孔穎達《周易疏》所沿襲。一主取義說,即以天地之德行健與順解釋乾坤始物與生物之作用。後世義理派多主此說,如王弼和程頤。王夫之則二者兼取,先以氣釋作為存在之基礎,再以德釋作為存在中納繹出之原理。王夫之先以氣釋《乾》:“乾,氣之舒也,陽氣之行於形質之中外者,為氣為神,恆舒而畢通。”⑥再在氣的特性中引申出其德行:“其用和煦而靡不勝,故又曰‘健’也。此卦六畫皆陽,性情功效皆舒暢而純乎健。”⑦因王夫之主義理解《易》,故二者相較,王夫之更重視、發揮更多的是乾之德行與其中蘊涵的義理。
就義理髮揮說,《外傳》較為簡單,《內傳》則要深廣得多。《外傳》的發揮首先在德智關係上。王夫之說:
“貞”者,“事之干”也,於時為冬,於化為藏,於行為土,於德為實,皆信也。然則四德何以不言智乎?《彖》云:“大明終始,六位時成”,則言智也。今夫水,火資之以能熟,木資之以能生,金資之以能瑩,土資之以能浹。是故夫智,仁資以知愛之深,禮資以知敬之節,義資以知制之宜,信資以知誠之實。故行乎四德之中,而徹乎六位之終始。終非智則不知終,始非智則不知始。故曰“智譬則巧也”,巧者聖之終也;曰“擇不處仁,焉得智”,擇者仁之始也。是智統四德,而遍歷其位,故曰“時成”。各因其時而藉以成,智亦尊矣。雖然,尊者非用,用者非尊。其位則寄於四德,而非有專位也。……是故夫智,不麗乎仁則察而刻,不麗乎禮則慧而輕,不麗乎義則巧而術,不麗乎信則變而譎,俱無所麗則浮蕩而炫其孤明。幻妄行則君子荒唐,機巧行則細人捭闔。故四德可德,而智不可德;依於四德,效大明之功,而無專位。⑧
以元亨利貞配仁義禮智,前人注《易》言之甚多。⑨特別是朱熹主以仁義禮智配元亨利貞,言“仁義禮智,便是元亨利貞”⑩。“以天道言之,為元亨利貞;以四時言之,為春夏秋冬;以人道言之,為仁義禮智;以氣候言之,為溫涼燥濕;以四方言之,為東西南北。”(11)宋以後學者多宗之。王夫之則以信配貞,將“智”屏於四德之外。此點他一生奉守,晚年之《內傳》,仍以仁義禮信配元亨利貞。(12)傳統上以土配信,信“寄旺於四時”。但王夫之以貞配信,“智”寄寓於仁義禮信四德中。他的解釋是,智只是聰明慧巧,隨處發生照知的作用,故可用《彖傳》之“大明終始,六位時成”一句來形容。智必須在正確的價值觀念的指引、統領下,所發生的作用才是有正麵價值的。正面的價值觀念無過於仁義禮信,故智必須附麗在仁義禮信之後才能發生好的作用。智主照察、知覺、思索、謀划,故仁藉助智,其愛的發生才是真實的;禮藉助智,其敬的發生才是有節度的;義藉助智,其裁製的發生才是合乎機宜的;信藉助智,其誠的發生才是切實可行的。四德離不開智,因為智貫穿於四德之中,是四德發生作用的前提條件,故智知終知始。如果套用《中庸》的說法,智可謂“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在這個意義上,智統四德。故智的地位是最尊貴的。但王夫之對智的地位是明揚實抑:智之所以尊貴是四德離不開它,但它沒有專位,只能寄位於四德。沒有專位,就沒有自主性,就沒有內在的價值主體性,和使他物不得不依附自己的統御性。沒有價值主體性就有越出價值規範浮蕩無歸的危險。如沒有仁的控御的智就會陷於苛察刻薄,沒有禮的控御的智就會陷於巧慧輕浮,沒有義的控御的智就會陷於巧偽詐術,沒有信的控御的智就會陷於濫變詭譎。單純的、無所附麗的智是虛浮的明、寡頭的明。明是人天生的稟賦,無人不如此。如果放棄仁義禮信的范導,單單憑恃寡頭的智,君子也會幹出誣枉之事而陷於荒唐,小人更會耍弄機巧而極盡縱橫捭闔之能事。所以王夫之的結論是,仁義禮信都可作為獨立的德行,唯獨智不可,智只能附麗於四德之中,依靠四德的指導作用,才可以將它明的功能發揮於有價值之處。就智作為純粹的知識理性說,它更多地具有知的特性;而仁義禮信四德因有意志、選擇、情感等實踐理性的因素,則更多地具有行的特性。行重於知,知無行,只為狂慧而已。狂慧、浮明,是王夫之最為反對而力倡戒除的。
王夫之在《外傳》中大力論述智非獨立的德行,目的在批評佛老和功利主義。王夫之認為,佛老雖主張般若無知、絕聖棄智,但它們的核心觀念空無、虛靜中都無仁義等有價值意義的觀念,思維中如果排除了價值觀念,那隻能“空餘性地”,只有純粹的知了。而純粹的知,只能落入巧慧、機詐、浮明。法家、陰陰家、名家、兵家等,或以機謀、權詐等實效性結果取勝,或以名理、辯術等知識性結果取勝,皆崇尚功利,卑視價值意義。二者雖有出世與用世、個人潛修與博施濟眾取向之不同,但在排斥仁義禮信四德,唯倚恃智識這一點上是相同的。故王夫之將佛老與功利主義放在一起批判:
老氏謂上善若水,而釋氏以瓶水青天之月為妙悟之宗。其下者則刑名之察,權謀之機,皆崇智以廢德。乃知大《易》之教,為法天正人之極則也。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夫逝者逝矣,而將據之以為德乎?(13)
此中對釋老唯恃智字的批判都切“水”字,大概與孔子“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一語有關,這從上引孔子語中對水的貶抑可知。王夫之對寡頭的智、狂慧、浮明的批評就是要指出,德是中國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的核心價值,對這一價值的輕視、貶落,會引起嚴重後果。輕者可使士子行檢不修,猖狂妄作,重者可毒害士習世風,導致亡國之禍。在這一點上,王夫之憂思深重,毫無隱諱。他曾批評禪宗和龍溪:
釋氏緣見聞之所不及而遂謂之無,故以真空為圓成實性,乃於物理之必感者,無理以處之而欲滅之;滅之而終不可滅,又為“化身無礙”之遁辭,乃至雲“淫坊酒肆皆菩提道場”,其窮見矣。性不可率之以為道,其為幻誕可知。而近世王畿之流,中其邪而不寤,悲夫!(14)
這是對張載《正蒙》“浮圖不知窮理而自謂之性,故其說不可推而行”一句的延伸。仍是說佛教以圓成實性為最高追求,而圓成實性為真空,其中並無性理等價值性追求。又倡“三身說”,以化身為佛身之當機顯現,佛身為體,化身可有無量數。乃至淫坊酒肆皆為修道之所。此為不循內在之價值本體而行必然會有的結果。泰州、龍溪循先天良知,率性而行,不有工夫上之汰濾,以至良知與私慾夾雜,皆自以為推致良知。晚明士風世風,皆以率性而行相尚相高,以兢業做工夫為拖泥帶水,為不俊逸超脫,又以禪宗上述話語為口實,以為“酒色財氣不礙菩提路”,結果是一世士風之糜爛。明朝之亡,相當大的責任要由王門弟子來負。這在顧炎武、黃宗羲等明末清初思想家的相關論述中並不少見。王夫之對泰州龍溪的指斥雖未有如此激烈,但在《張子正蒙注》、《思問錄》、《俟解》、《搔首問》諸書中多有涉及,甚至連帶對王陽明亦多有微詞。如《搔首問》中一段,以為龍溪、李贄之言行對當時善惡顛倒、是非混淆的士風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自古小人淹沒寵利、不恤君親者,即無所不至,未敢以其所為公然標榜,與天理民彝相亢,其良心固尚不盡亡也。自龍溪竊中峰之說,以貪嗔痴治戒定慧,惑世誣民;李贄益其邪焰,獎譙周、馮道而詆毀方正之士,時局中邪佞之尤者,依為安身之計。猖狂之言,正告天下而無復慚愧。……更有作詩者曰:“豫讓何當稱國士,李陵原不愧家聲。”至此,則雖舜為天子,皋陶為士,亦末如之何也。(15)
對方以智明亡后出家,仍不忘故國,不廢文化之事,斥何心隱、李贄為刑戮之民之舉極為讚揚:
乃披緇以後,密翁(按方以智字密之)雖住青原,而所延接者類皆清孤不屈之士,且興復書院,修鄒、聶(按指鄒守益、聶豹)諸先生之遺緒,門無兜鏊之客,其談說,借庄、釋而欲檠之正。……特其直斥何心隱、李宏甫為刑戮之民,則允為鐵案。無知輕躁之徒,翕然從之,其書抵今猶傳,烏容不亟誅絕之邪!(16)
對顧憲成辯無善無惡之旨,以救正王學末流的猖狂自恣之舉也十分讚賞:
昭代理學,自薛文清而外,見道明,執德固,卓然特立,不浸淫於佛老者,唯顧涇陽先生。錫山書院所講說見院志者如日星,有目者無不可見也。東林會講,人但知為儲皇羽翼,不知其當新學邪說橫行之日,砥柱狂瀾,為斯道衛之尤烈也。先生前無所承,后亦無所授,同時同志若高景逸先生,已自有不同者。要之,有得之言,唯心得之,乃與往聖合符。……陽明天泉付法,止依北秀南能一轉語作葫蘆樣,不特充塞仁義,其不知廉恥亦甚矣。(17)說陽明天泉付法有似南能北秀,此說非真知陽明者。斥陽明此說為充塞仁義,不知廉恥之甚,也貶抑太過。又有一段,專抨擊李贄、龍溪,並以楊慎作對比:
滇中所在為楊用修(按楊慎字用修)立祠屋,迄今俎豆不衰;李贄生祠,贄死即拆毀,棄其像於溝壑。用修戍滇,嬉遊不修小節,而滇人思慕不忘者,其忠耿大節既足動人,且以貴公子狀元及第,而未嘗挾之以交當事與滇中政刑,弋一錢之獲。贄為郡守,恣其貪暴,凌轢士民,故滇人切齒恨之。贄受法於龍溪。龍溪之告唐應德曰:“他人以戒定慧治貪嗔痴,公當以貪嗔痴治戒定慧。”宜其心印之若此。(18)
李贄果否如此貪暴,龍溪此語是在何種背景下說出,其意謂若何,皆一面之詞,此處不深究。應該着眼的是,王夫之受明亡之慘禍烈毒的刺激,激烈抨擊王學,意欲扭轉明末奢靡、盪越、狂放的士風世習,故出語不無偏激之處。另,王夫之心儀經學理學並重、格物窮理與明心見性並重、質實篤厚的朱子學,反對空靈、渾融、統約性思維方式,故對王學不寬容、不能同情理解也是意中之事。
從對泰州、龍溪乃至王陽明的批評看,王夫之是從總結明朝滅亡的教訓,重建中國文化重視價值的傳統,恢復經史並重的傳統,扭轉理學語錄之學的枯瘠單薄的大格局着眼去批評佛老和功利主義,去論證和樹立“四德可德,而智不可德”的理論的,故在明末清初的文化背景之下有重要意義。這一點是貫徹於《周易外傳》乃至他的整個經學詮釋的始終的。
王夫之對乾卦的發揮,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對功利主義的反對。他將智排除在四德之外,批評釋老崇智而廢德,意皆在此。他批評程顥從得失成敗角度解釋“元”,也是這一意向的貫徹。他說:
先儒之言“元”曰:“天下之物,原其所自,未有不善。成而後有敗,敗非先成者也;有得而後有失,非得而何以有失也?”請為之釋曰:“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則既推美於大始矣。抑據成敗得失以征其後先,則是刑名器數之說,非以言德矣。文言曰:“元者善之長也。”就善而言,元固為之長矣。比敗以現成,立失以知德,則事之先,而豈善之長乎?(19)王夫之這裡就程顥關於“元”的一段話發表批評意見從而引出他對功利主義的批評。在王夫之看來,程顥這段話前半是對的,後半是錯的。因為天下萬物皆起於元,元作為萬物之資始是最高的善。《乾·文言》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說“元者,善之長也”。此意自正而無偏。但又以成與敗、得與失論先後,則與前不倫。一般來講,先者本然,後者派生;先者主體,後者輔助。如此則成與得為本然,為主體矣。以成敗得失為本,則陷於法家霸道之說,非以正義與德行為準則了。成敗、得失是行為的重要參照,但不可作為眾善之長。王夫之繼續申論:
《彖》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元者,統太始之德,居物生之先者也。成必有造之者,得必有予之者,已臻於成與得矣,是人事之究竟,豈生生之太始乎?(20)
這仍是說,乾元作為萬物的本體、始源,才是萬物的最先者。而成與得作為人的活動結果,是完成的、給予的,不能作為生生之源。
王夫之又說:
夫一陰一陽之始,方繼乎善,初成乎性,天人授受往來之際,止此生理為之初始,故推善之所自生,而贊其德曰“元”。成性以還,凝命在躬,元德紹而仁之名乃立。天理日流,初終無間,亦且日生於人之心。唯嗜欲薄而心牖開,則資始之元亦日新而與心遇,非但在始生之俄頃。(21)
這是說,就萬物之始言,天賦予其開端,物接受此賦予,此時只有生生之理。人推求萬物之始源,指此生生之理為“元”。而人與物之成性、凝命等,正是繼承發揚生生之理之過程,此生生之理連同其生長、發育,就是仁。仁是生理,是過程,也是結果,總之是動態發展的,不是一成不變的。
由此王夫之批評佛教的“緣起性空”,宣說“有”為萬物本體之觀念。他指出,佛教“六相”之說認為世間萬物由總、別、同、異、成、壞六種相構成,故無有真實不變之自性,其實性為“空”,一切成敗、得失皆假象,皆不足掛懷。王夫之從“有”的立場認為,敗是已成的東西的壞滅,失是已得的東西的失去,失與敗是對成與得而言,是在與成與得的對比、觀照下成立的。人對於成與得的褒揚獎勵,是為了顯示按照天理去做必有成與得之功效,而敗與失是人之懦弱、闒茸招致的結果,非如佛教“六相”所言為事物固然之狀。成與得為應追求之價值,則佛教泯滅理事、捐棄倫物之說不能成立。但以成與得為萬物資始之“元”,則未可。王夫之總結此旨義說:
合成敗、齊得失以為宗,釋氏緣起之旨也。執成敗、據得失以為本,法家名實之論也。執其固然,忘其所以然,而天下之大本不足以立;以成為始,以得為德,而生生之仁不著。吾懼夫執此說者之始於義而終於利矣。(22)
此中之“所以然”、“天下之大本”皆指生生之仁,是王夫之着力提倡的萬物本體,而佛家之“緣起性空”、法家之“綜核名實”皆違背此生生之仁,雖在破除人之執持奔競、獎掖人之事業功烈方面皆有可取,但其學說不可作根本宗旨,因為二者皆以功利為歸趨。
王夫之雖批判佛教、法家所講之功利,但亦大力標揭儒家之功利。關於功利,王夫之心儀的是《文言》所謂“利者義之和”、“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貞者,性情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諸說所表達的思想。王夫之在《外傳》中說:
夫功於天下,利於民物,亦仁者之所有事。而以為資始之大用即此在焉,則“享其利者為有德”;亦且不知君子正誼明道之志未嘗擯失與敗而以為非道之存,況天之育萬物而非以為功者哉!“元”者,仁也,“善之長也”,君子之以長人者也。成敗得失,又奚足論之有!(23)
這是說,功利是儒者的價值理想,但儒者所追求的功利,是功於天下、利於民物,不是一己之小利,也不是博取其他價值的手段。儒者所倡導的功利,首先是能給萬物資始者,是能普遍給予萬物以滋養且不據為己功者。由此義,則天道、乾始是“元”,是“善之長”,是萬物最大的功臣,世間最有德者。而正義明道過程中的成敗得失,皆儒者效法天道追求功於天下利於民物中小的波瀾和曲折、階梯和由藉,亦為追求天下之功利必然會遇到的。這樣,佛家、法家所置於首位、視為最高價值的功利,也在儒家的天下之大利中得到合理的安頓。
而在晚年所作的《內傳》中,王夫之對功利的解釋,眼量不止於對佛教和法家功利主義的批判改造,而是在《外傳》所言功於天下利於民物的基礎上,將“利”置於天道之元亨利貞四者關係之中,言天道之大利,重點發揮“利者義之和”之旨。如王夫之在對《文言》“元者善之長……”一段的注釋中說:
元、亨、利、貞者,乾之德,天道也。君子則為仁、義、禮、信,人道也。理通而功用自殊,通其理則人道合天矣。“善之長”者,物生而後成性存焉,則萬物之精英皆其初始純備之氣發於不容已也。“嘉之會”者,四時百物互相濟以成其美,不害不悖,寒暑相為酬酢,靈蠢相為事使,無不通也。“義之和”者,生物各有其義而得其宜,物情各和順於適然之數,故利也。“事”謂生物之事。“事之干”者,成終成始,各正性命,如枝葉附干之不遷也。此皆以天道言也。(24)
這是說,元亨利貞為乾之四德。元者,乾之純備之氣在其舒張運通之中予萬物以存在與性質之潛能;亨者,萬物在互相聯結中損益相濟而各成其美因而順通;利者,萬物各順適其本性之必然性,各成其能各逞其用,因而發生於己於他之利益功效;貞者,萬物各順通其性質,各完成其使命,秩然其有序,斂然其潛藏。元亨利貞為一總體,而四者又各有其使命、職責。“利”是這一總體的某種特性、某個側面,是在四者的統一運行中實現的。王夫之特別重視的是其中的“利者,義之和”所包含的意義。義是萬物之性、之理,是其不得不然的原理和法則,利是在諸事物的相互濟助中實現的,利是總體性的,也是個體性的。總體是一個綿延的大流,一個連續不斷的鏈條。個體之利遭到破壞,也就表明總體之網出現縫隙,整個鏈條出現斷裂。對個體的修補就是對整體的完善,個體與整體不可分割地連接在一起,元亨利貞雖功用各殊而通為一體。這就是王夫之對《乾·文言》解釋的精粹之處。在義利之辯上,它明確表現出“利者義之和”之精義。
這一原理在人道上的貫徹就是,通過“體仁”、“嘉會”、“和義”、“貞固”來體現仁、義、禮、信四德,以效法元、亨、利、貞天之四德。王夫之說:
“體仁”者,天之始物,以清剛至和之氣,無私而不容已,人以此為生之理而不昧於心,君子克去己私,擴充其惻隱,以體此生理於不容已,故為萬民之所託命,而足以為之君長。“嘉會”者,君子節喜怒哀樂而得其和,以與萬物之情相得,而文以美備合理,事皆中節,無過不及也。“利物”者,君子去一己之私利,審事之宜而裁製之以益於物,故雖剛斷而非損物以自益,則義行而情自和也。“貞固”者,體天之正而持之固,心有主而事無不成,所謂信以成之也。此以君子之達天德者言也。(25)
《文言》這一段話本天而言人,本天之四德而言人之四行,王夫之對它的解釋直接承此而來,體現了占學一理、占君子不瀆告小人、《易》為窮理盡性之書諸基本義理。“體仁”者,將天無私溥施之生理體之於己心,內能克己之私,外能普愛萬物;清修則為高潔之士,理政則為民之託命。“嘉會”者,諸美備於一身,文采絢爛,充實光輝;喜怒哀樂中禮,己情與外物相諧。“利物”者,去一己之私利,合天下之公利;植元亨順通之因,結利貞干固之果。“貞固”者,法天理之正於己而牢固持守,內立堅貞之志,外秉有恆之行,則自然無不利。王夫之主張效法乾之元亨利貞四德,體之於己身,而有仁、義、禮、信四行。四行是具體德目,而為仁所包貫;四德功用自殊,而為乾所總括。總括者猶《中庸》所謂“大德敦化”,殊別者猶《中庸》所謂“小德川流”。大德小德,敦化川流,皆天道的不同表現。王夫之就此義說:
仁、義、禮、信,推行於萬事萬物,無不大亨而利正,然皆德之散見者,《中庸》所謂“小德”也。所以行此四德,仁無不體,禮無不合,義無不和,信無不固,則存乎自強不息之乾,以擴私去利,研精緻密,統於清剛太和之心理,《中庸》所謂“大德”也。四德盡萬善,而所以行之者一也,乾也。故曰:“乾,元亨利貞。”唯乾而後大亨至正以無不利也。(26)
此中強調,天道之利益群生是最大的利,此利最無私,最普遍。而此大利的前提是天道的大亨至正。人慾自利利他,首先必須效法天道,大亨至正,也即無私而普遍,方能達成此大願。天道之無私而普遍同時說明,普利萬物是天道的自然本性,是它不得不然的表達,無須目的,無須理由。並且也只有這樣,才能形成“乾道變化,各正性命”的太和局面。正是這一點,是天道“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的根本原因。王夫之對此句的解釋,集中表達了他關於天地之大利的思想:
“美利”,利之正也。“利天下”,無不通也。“不言所利”,無所不利之辭。異於《坤》之“利在牝馬”、《屯》之“利在建侯”。當其始,倚於一端,而不能統萬物始終之理,則利出於偏私,而利於此者不利於彼,雖有利焉而小矣。乾之始萬物者,各以其應得之正,動靜生殺,咸惻隱初興、達情通志之一幾所函之條理,隨物而益之,使物各安其本然之性情以自利;非待既始之餘,求通求利,而唯恐不正,以有所擇而後利。此其所以為大也。(27)
利天下而不言所利,普利群生而無有偏私,“利天下”,不過是天道固有的生生之幾在仁之本性的表達中之自然貫徹。這就是王夫之晚年反覆強調的“利”。此中多言天下之大利,多言利天下而不據為己有,此其所以為大。與早年的批判釋老,批判功利主義相比,要平和、廣大得多,境界與胸懷也高遠得多。此時他更多地把揭示天道作為人效法的榜樣這一點,置於經典詮釋的最重要地位。把“六經注我”中的激憤、側重於一義一理的發揮,自覺變為寬平、淵深、內蘊渾厚的文本闡釋。這一特點是在對比《外傳》與《內傳》詮釋之不同時經常碰觸到的。 作者:張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