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宁生的易学研究


 读大学时,就知道先生。同宿舍的同学睡前议论,先生在云南是个学术大家。我虽在先生研究授课的学校就读,但鉴于是个学生,对学术权威总是敬畏之心有之,加之不学考古,便没有产生面见先生的想法。毕业后喜欢历史,也写了一些书,然后便与先生相识。记得是从留校的同学处打听到先生电话,就预约与先生见面。先生善谈,让我知道了历史学方面一些学者的轶闻趣事,方才知道一些大家也有弱点,学术方面也有不周到的地方。我的《滇国研究》印行前与先生讲过一些想法,先生总是给予一些鼓励,肯定我的研究基于独立思考的立场上,与动辄抄袭者有着非常大的区别,为此我感到欣慰。

  我拜见过学术大家李学勤先生、严文明先生、王宇信先生,他们都对先生的《云南考古》有着明显的印象,可知先生在学术界的地位不是一般。特别是我学习易学以来,就知道凡是讲到筮法,没有人不论及先生发表在1976年第四期《考古》上的一篇叫做《八卦起源》的文章。其中讲到了一种占筮方法,叫做“雷夫孜”。在廖明春先生的《〈周易〉经传十五讲》、徐锡台先生的《西周卦画探源》和《数与〈周易〉关系的探讨》当中,他们对先生提出的这种筮法述之较详。其他虽不详述,但论述易之筮法时,都要提到在彝族当中产生的这种筮法。这种筮法主要出现在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叫做“雷夫孜”。具体操作如下:

  巫师手中取细竹或草秆一束,握于左手,然后右手随便分去一部分。看左手所余之数是奇还是偶。如此共进行三次,即可得出三个数字。有时候,亦可不用细竹或草杆,而用木片,以小刀在木片上刻划许多刻痕,然后将木片分为三个相等部分,看每一部分有多少刻痕,据痕计数,亦可得出三个数字。然后根据这三个数字是奇是偶及其先后排列,判断“打冤家”、出行、婚丧等事。由于数分两种而卜必分三次,故有八种可能的排列和组合。

  偶偶偶不分胜负(中平),等于是《易经》当中的坤卦。

  奇奇奇非胜即败。胜则大胜,败则大败(中平),等于是《易经》当中的乾卦。

  偶奇奇战斗不大顺利(下),等于是《易经》当中的巽卦。

  奇偶偶战必败,损失大(下下),等于是《易经》当中的震卦。

  偶奇偶战斗无大不利(中平),等于是《易经》当中的坎卦。

  偶偶奇战斗有胜利的希望(上),等于是《易经》当中的艮卦。

  奇奇偶战斗与否,无甚影响(平),等于是《易经》当中的兑卦。

  奇偶奇战必胜,掳获必多(平),等于是《易经》当中的离卦。

  先生最后做了总结,指出每“打冤家”之前,常常要以“雷夫孜”筮法决定行动。如遇上卦,肯定要打。如遇中卦或下卦,就要考虑打或不打的问题了。

  相比之下,“雷夫孜”较之《易传》载之“蓍草占”更令人信服。汪宁生先生的调查材料表明,这种研究方法已经接近了数字易卦来源的探讨。不足的地方是,先生写作此文时,学术界尚未发现通行本《易经》的前身使用的是数字易卦。20世纪80年代,学术界经过反复讨论,终于认可了数字易卦是符号易卦的前身。但是,数字易卦使用的仅仅只是从一到十这10个数字,不会多,也不会少,这是有考古材料可以证明的事实。依照先生的研究,随手抓一把细竹或草秆,或多,或少,不会局限在这10个数字内。当然,也有巧合为10根细竹或草秆之数的,但这种可能仅仅只是个例外。况且,先生的研究还缺乏考古方面的证据,只能认为是探讨易经筮法的一种讨论,或一种挑战,不足以说明是推翻学术界关于易经占筮的其他论点,乃至可以形成“雷夫孜”就是《易经》原始筮法的结论。

  就易学研究而言,要知道八卦的起源,就必须探讨易之筮法。在先生探讨易之筮法之前,学术界对筮法的探讨大体有五种意见:一是认为易卦系文字或图画文字或结绳引导出来。二是龟卜兆纹所致。三是阴阳爻是男女性生殖器的象征。四是八卦的阴阳爻是龟甲刻文的标识,在此基础上进行叁伍排比,最后形成六十四卦。五是认为阴阳爻是古代巫师用来表示奇偶之数的符号,卦是奇偶之数的排列和组合。此前探讨符号卦起源的研究者和先生没有注意到,《易经》的原始筮法就出现在殷墟卜甲上。同时,在云南抚仙湖水下遗址北岸的学山遗址、文山大王岩画、昭通绥江新滩岩画、怒江福贡县一侧的碧罗雪山岩画上,相继都发现了数字易卦与占筮方法共同出现的印迹。这些地方出现《易经》原始的占筮是通过什么形式来表现的呢?可能没有学者想到,那就是云南几乎所有少数民族目前都在使用的鸡卦占卜法。

  2007年,我写过《中国先越文化研究》一书,专门讲述了鸡卦占卜筮法与《易经》占卜的关系。期间在研究《易经》占筮方法时,对台湾学者季旭升《古文字中的易卦材料》一文颇感兴趣,从中知道季文讲述数字易卦出处时,讲到“九”、“六”二字出自《考古》1989年1期,顿时急迫产生阅读该文的想法。于是联系了李昆声先生,正好李先生有刻录光盘,尽管时为春节期间,我仍冒昧打扰昆声先生拿到光盘,打开一看,喜从天降。原来,季文介绍不详,没有符号,只有数字。在《考古》杂志一篇名为《安阳殷墟发现“易卦”卜甲》的文章当中,出现了具体的鸡卦卦象。这个卦象与数字易卦同时出现在同一卜甲上,作者萧楠认为:可能是《易经》重卦的重要标志,但不知道是鸡卦占卜筮法的表现形式。原来,易学发展史上人们一直企图进入堂奥的易经筮法,就是民间累见不鲜的鸡卦,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我写作此书,已经对数字易卦有了深刻的了解,早在心中默认鸡卦筮法就是数字易卦计数的源头,但仅仅只是停留在利用民俗材料的实证阶段,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司马迁《史记》当中提到的“越祠鸡卜”时代,再往前追溯,既寻找不到确凿的文献记录,也没有可靠的考古证据。现在,老天爷真是眷顾于我,让我看到了鸡卦筮法的考古证据,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中国先越文化研究》出版之后,我怀着感激之情按照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的地址,给“萧楠”寄去一本。但是,书很快退回,理由是查无此人。难道“萧楠”不是中国考古所的人吗?《安阳殷墟发现“易卦”卜甲》明确写着,这是考古研究所的发掘人员发掘出来的,考古所怎么会寻找不到人呢?这件事的谜底,终于在2010年邀请王宇信先生参加云南会议时被解开,原来“萧楠”是一个考古集体的化名,具体有曹定云、温明荣、刘一曼、郭振禄先生等人。同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甲骨学论文集》也证实了这一件事。从书中得知,把“萧楠”当成一个人的不仅是我,美国学者古德炜1982年到考古所访问时,也闹过相关笑话。在中国易学筮法的探索道路上,1980年在安阳发现的易卦卜甲表明:被视为大道之源、六经之首的《易经》筮法来自民间鸡卦,而鸡卦则是揭开易经占筮之谜的一个历史发展的重要里程碑。

  有人认为,汪宁生先生发现的“雷夫孜”推翻了一切易学筮法研究的既有结论,我认为此说欠妥。因为一种新观点的提出,对其他观点都具有挑战性,而非斩钉截铁般能够破旧立新的观点或立论。一个需要被证明的史前或文献记载的历史事件,没有同代证据就是不科学的结论而不能被世人认可。所以,汪先生发现的“雷夫孜”筮法是一种对旧有易经筮法确认的挑战,而非推翻。凡是没有考古证据认可的观点,而仅靠民俗材料调查作出的结论被证实。那么,这个结论,不足以作为一个观点正确的科学认证。据相关人员对邹平县丁公龙山文化遗址陶文的研究,参照彝族巫术人员对该陶文的解读结果,认为11个字的丁公陶文是古彝文,讲述了彝族使用鸡卦占卜的情况。丁公陶文距今4000年。冯时先生在1994年1期《考古》发表《山东丁公时代文字解读》认为,彝族视鸡为“神禽”,主要有“鸡骨卜、脚骨卜和木卦卜”三种占筮法。显然,彝族历史上出现过鸡卦巫术,直到现在还在使用。在云南昭通市绥江新滩岩画上,就描绘着彝族十月太阳历系鸡卦占卜术计算出来的图案,并辅有易经原始占卜术来自鸡卦的图说。在这个图案上,还有若干数字易卦出现。根据这些考古证据,我们明确知道:鸡卦才是易经的原始占筮法。在接待严文明先生的晚宴上,我曾送先生一本《中国先越文化研究》。不知先生是否翻阅?倘若翻阅,还是像当初走向学术探索之路一样,我诚挚地希望能够得到先生的指教。  黄懿陆 云南经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