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马丁:《春秋》的作者到底是不是孔子?
柯马丁在复旦中文系的讲座中,梳理了孔子由“经典解释者”到“经典作者”的脉络。
柯马丁上世纪80年代在北大学习汉语,之后在科隆大学取得汉学博士学位,后长期任教于美国。
有一种普遍的看法:战国晚期时,包括孟子、韩非子、荀子在内的时人,基本上都同意《春秋》是孔子作的。10月30日,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方系系主任柯马丁(Martin Kern)教授在复旦大学中文系的讲座上完全否定了这种观点,他通过对战国到西汉传统典籍和出土文献的文本细读和重新诠释,建构了一条孔子由“经典解释者”到“经典作者”的脉络,而其中的一个关键是司马迁。
对战国文献中孔子作《春秋》存疑
柯马丁称,战国时代的文献中最多有两种提到了“孔子作《春秋》”,一个是《孟子》,一个是《公羊传》。说最多两种,是因为很难判断文本里的某一段话确实是战国时代的,尤其是《孟子》。《孟子·滕公下》中讲《春秋》是当时的作品,引用孔子的话“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然后“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但《孟子》中有两个问题没有提及,一个是“孔子作《春秋》”没有具体缘由或任何历史事件细节,不是跟某一个具体的事情联系起来,第二也没有谈孔子任何的个人经验。
柯马丁指出:“这两个《孟子》没有谈及的‘疑点’,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得到完美补充。”《史记·孔子世家》解释了“孔子作《春秋》”的背景和缘由——“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因为孔子之道不行于世,所以他根据鲁国国史作《春秋》,又言其读者是“后有王者”。并且,孔子的个人经验也加入进来,他两次自述是为后世而作《春秋》,表达“自现”的欲求,而且要达到别人能“知我”的目的。这些文本是孔子在生命最后时刻说的这些话,“好像是他的遗嘱,而且以《春秋》来代替他失败的生活。”
另外一个战国文本《公羊传·哀公十四年》中对于“孔子作《春秋》”的记述是“君子曷为为《春秋》”,一般认为这个君子就是孔子。但是柯马丁认为首先认定君子是孔子的证据来源于《史记》、《淮南子》、《说苑》等汉代文献,但是证明这些汉代文献的又是《公羊传》,这是一种循环论证。另外,《左传》、《公羊传》中同时出现“君子曰”、“孔子曰”(或“仲尼曰”),显然作者认为两者是有区别的,不认为君子就是指孔子。
而传统以《韩非子·内储说》为孔子作《春秋》的证据,在柯马丁那里,恰恰是反例:《韩非子》不是说孔子作《春秋》,而是解释《春秋》;不是在谈孔子自己的《春秋》,而是当时的实录。所以柯马丁认为,战国仅有的两种写明“孔子作《春秋》”文献是存在疑问的,不能作为支持的证据。
司马迁塑造了孔子《春秋》作者身份
那么《春秋》的作者被汉人认定为是孔子又是从何而来?柯马丁认为,这里面的关键人物是司马迁。太史公在《史记》中从各个方面丰富和强调着孔子和《春秋》的关系,其中最著名的是《太史公自序》中那段关于圣贤遭遇困苦之后而有所作为的论述:“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但里面存在严重有悖史实的地方,一个是吕不韦写《吕氏春秋》是在其任秦国相时,而不是遭遇挫折后;另一个是韩非子完成《说难》、《孤愤》的时间也是在来秦之前,和成为阶下囚而发愤没关系。更为关键的是,孔子颠沛于列国,困于陈、蔡之间而作《春秋》,这个细节并不见于《孟子》中。
另外,柯马丁提示我们注意司马迁在《史记》中,特别强调“知”、“知我”对于孔子的意义,如孔子见获麟后,喟然叹曰:“都不了解我啊!(莫知我夫)”又说:“只有天能了解我吧!”而在《论语》中所有提到“知”的文字,从没有强调“知”对于孔子的重要性,二者是矛盾的。
所以柯马丁认为司马迁对于孔子的“作者”身份进行了“创造”。孔子和《春秋》是有关系的,但不是作者与作品的关系。在先秦时代没有人说孔子编史,孔子是作为最敏感的读者和阐释家存在的,经过司马迁有意的塑造,孔子在汉代被以“作者”的身份而接受下来。司马迁或许不是塑造孔子“作春秋”的最初起源,但肯定是重要的一个环节。那么司马迁是出于何种目的来进行这样的“创造”呢?柯马丁告诉早报记者,“这样做对司马迁本人来说非常重要。他根据自己的遭遇,把孔子作为一个样板。”众所周知,司马迁因为替李陵辩白而遭受宫刑,《史记》寄托了他全部的追求。在《史记》中只有屈原和孔子得到了司马迁“相见其为人”的待遇,柯马丁认为他们三人都是那种悲剧式的英雄。司马迁极力把孔子塑造成等待了解与承认的作者,并且说“等待的那个人就是我”。在这样的过程中,司马迁也通过《史记》“创造”了他自己——英雄圣人式的角色。
经过司马迁的塑造,孔子作为《春秋》的身份,在西汉晚期被广泛接受下来。“但这并不是突然的,中间肯定还有其他人的参与,只不过由于传世材料太少,我们目前还没有办法给出详细的描述。”柯马丁对早报记者说。
虽然在汉代,建构孔子是《春秋》作者,帮助《春秋》在经典中地位抬升,进入到六艺的序列,但现在把《春秋》,甚至整个六艺和孔子的作品与作者关系剥离开来,并不会影响《春秋》的价值和意义。“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谈到经典是什么,经典就是永远不可能讲完(的作品)。为什么我们现在仍然需要读经典?因为它们对每个时代都能提供一些新的了解、新的思维。经典,在不断地述说它自己的意思,有新的读者,经典也对读者讲新的信息。好像经典本身就是它的作者。所以说,《春秋》没有作者,是《春秋》的优点,而不是缺点。”柯马丁解释道。 东方早报记者 徐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