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传说、历史记忆与传统文化

  天命与风水

  《地理原真》中有这样一句话:“自古以来,出圣出贤尽在朝阳俊秀之处,清雅之地。”概观中国历史,王朝更替之际多有风水逸话伴之先后,而出现在“真命天子”左右的“王气”或“天子之气”更是频出不穷,王朝的正统性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受这种“天命”观念所支撑的。

  当年秦始皇深谋远虑,得知五百年后金陵之地将出现“天子之气”,于是掘山断脉,以扑灭该地所孕育的山川灵气[1];刘伯温望天相,辅佐朱元璋打天下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新王朝的创建是以否定旧王朝为前提的,这就意味着需要暂时割断历史的连续性,而连续性的断绝又代表了新王朝正统性的丧失。于是,为了确定正统,重新建构历史合理性便成为当务之急。这个合理性就是下面所说的“天命”之标志——“天子之气”,亦即风水。

  被人们称为异族王朝的清朝,当然不会忘记援用风水说和天命说来主张其正统地位,也许正因为是异族,就更需要强调它在中国王朝谱系中的历史连续性。

  主张这种天命说的风水故事,主要靠传说和故事的形式流传于民间,而在正史《清史稿》中却几乎不见其踪影。口头传承有时会转化为文字记录,并作为王朝历史的一部分被人们传播,被人们所记忆。而当这个记忆被引申到政治场域时,它便会由“多声道”切换为“特权化了的被控制的记忆”。

  在观光场域中,与风水相关的这种历史记忆不是在生活实践的场域,而是在“传统文化”的脉络中被唤起的,在这种情境下,风水从以往的“迷信”话语中解放出来,扮演着一个创造“传统文化”的助手角色。而对满族而言,“传统文化”始终伴随着征服王朝的历史性特征。今天,历史记忆被人们重新唤醒,无形的记忆变成了具体有形的“神树”或赫图阿拉城的宫殿,而“风水宝地”,如今也成了满族认同的依据之一。

  清永陵神树传说

  相传明朝末年,崇祯皇帝当政的时候,与钦天监夜观天象,忽然发现辽东有望不断的紫气滚滚而来,就像百条神龙在腾云驾雾。他怕混龙出世自己皇位被篡,就从南方找来一个风水先生到东北破除100条龙脉。他带领一班人马来到东北,走东沟,串西岗,发现龙脉,就在龙脖子上挖一道大深沟,意思是割了龙首,或在龙头上压个小庙,以表示镇住了龙气。就这样,他们一连破了99道龙脉。剩下一条离地三尺的“悬龙”。他想,既然是悬龙,不附在地面上,也就形不成龙脉,谁也葬不上,就成不了混龙,不破也罢。于是,他便回京复命去了。

  恰在此时,努尔哈赤祖先在长白山被其他部落打败,于是,努尔哈赤的祖父背着父亲的尸骨,沿着长白山走下来,打算给自己的部落找一个落脚的地方。这天,他来到苏子河畔,烟囱山下,见天色已晚,就住进附近一个小店。可是,店主人见他身背骨灰匣,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店。无奈,他只好背着父亲的骨灰匣走出小店,来到龙岗山脚下,见有一棵大榆树,树干离地三尺分叉,于是便把骨灰匣放在上面,准备次日来取,然后回客店住下。

  第二天,他来取骨灰匣想继续走路,可是却怎么拿也拿不下来,越使劲越往里长。一着急,他急忙借来一把斧子,想把树杈劈开,可是一斧子下去,大榆树竟流出几滴血来。他赶紧找来一位风水先生,风水先生来到这里,看了看大榆树,又看了看周围的山形地势说:“这儿是块风水宝地,前有呼兰哈达(烟囱山)相照,后有龙岗山相依,龙岗山有12个山包,你家里将有12代皇帝可作,天意不可违,你就把尸骨葬在这里吧。”原来,那条“悬龙”正盘在这棵大榆树上,被努尔哈赤的祖先给压中了。

  努尔哈赤的祖父葬好骨灰匣,就回到长白山,把部落迁到离龙岗山不远的赫图阿拉住了下来。后来,努尔哈赤以父祖被害为由,发布“七大恨”起兵,他东征西讨,真的打败了明朝,做了清王朝开国皇帝,清朝也真的出了12代真龙天子。

  以此为题材的民间故事广泛流传于辽宁省新宾地区,上述故事引自抚顺市社会科学院新宾满族研究所编《新宾旅游景点导游词》。而在民间流传的更多故事版本中,背尸骨占风水的主人公并非努尔哈赤祖父,而是努尔哈赤本人。在上文中我们也注意到,故事的主人公虽然是祖父,但并没有出现具体的名字,整个叙述是围绕着努尔哈赤展开的。这说明,该传说的记忆核心不是“祖父”,而是“努尔哈赤”。

  故事中的龙岗山就是位于清永陵后面的启运山,从远处望去,确实可见蜿蜒起伏的12个山头。陵内埋葬着努尔哈赤六世祖猛哥帖木儿、曾祖福满、祖父觉长安、父亲塔克世及伯父李敦、叔父塔察篇古。据说,1599年(万历26年)陵墓建成之初只葬有福满一人的遗骨,其它都是1659年(顺治15年)从辽阳东京陵迁来的。从这一点来看,上述故事版本更接近于“史实”。而民间流传的努尔哈赤葬父之说虽不符合“史实”,但与前者相比,在老百姓当中流传更为广泛。
 
《新宾旅游景点导游词》是随着旅游开发工作的展开,于1999年编写而成的,其内容多取自当地的民间传说。也许是编者在采集故事的过程中发现了上述事实而加以修改的。例如,在沈秀清、张德玉主编《满族民间故事选》中的“神树”故事中,葬父于悬龙之上的主人公就是小罕子(努尔哈赤的爱称),而我在田野调查中收集到的几个故事版本也具有同样内容。

  到此,我们的故事并没有结束。据说,1779年(乾隆43年)乾隆帝第三次东巡祭祖时,曾经将这棵榆树封为神树,并写下《神树赋》一篇。乾隆御笔《神树赋》石碑现保存在永陵的西配殿内。如果说在此碑文之前,关于榆树盘悬龙、努尔哈赤占风水的故事只是以口头形式传承下来的口碑记忆的话,那么乾隆御笔碑文的出现便意味着口碑记忆到文字记忆的转化,或者是从民俗记忆到权力支配者记忆的转化,同时它也代表了口头记忆变成历史这一过程的一个重要环节。

  从某种意义上说,给清朝带来12位皇帝的这棵“神树”曾经是清朝自身的一个象征。据传,1863年枝繁叶茂的大“神树”被大风连根拔掉,巨大的树枝将永陵启运殿的屋顶都压坏了。紫禁城的同治皇帝感到此事不吉利,为了保住清朝的“气数”,他急忙命令两位大臣赶往东北,用木敦子撑住神树。然而,所有努力都无济于事,神树的“天根”最终还是抵挡不住天意,连根烂掉了。若干年之后,神树旁边又长出了一棵小榆树,名曰“配榆”。人们原以为这棵配榆会给清朝带来新的生机,而正如风水师所预言的那样,这棵小树也渐渐地枯萎,大清帝国到了第12代便谢下了那长长的历史帷幕。

  半个多世纪以后,“神树” 再次被吹入了生命的气息,曾经被人遗忘的永陵重新开始受世人的瞩目。在“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口号下展开的辛 亥 革 命,将满族等同于清王朝,满族受到了许多不公平的待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情况逐步好转,文 革后随着民族政策的进一步落实,1985年全国第一个满族自治县于辽宁省新宾县诞生了。地方政府为了发展经济,制定了大规模的旅游开发计划,当时利用的主要是包括永陵、赫图阿拉城(1616年努尔哈赤为后金所建的都城)在内的清前史资源。永陵文物管理所“为了满足广大满族人民的愿望”,在启运殿又栽了一棵榆树,名曰“瑞榆”。

  如果说“神树”曾经是清朝命运的象征的话,那么这棵新的“瑞榆”便可谓是当代满族命运的象征了,如今,它正亭亭玉立地在矗立在永陵启运殿的后山坡之上。
永陵和赫图阿拉城的风水

  努尔哈赤(或其祖父)授天意将先祖遗骨葬于永陵,从风水角度来看,永陵自然是一个山青水秀,“王气葱郁”的吉壤。据当地精通风水的张先生讲,这里左有青龙之首,右有白虎之尾,前方是龙山(烟囱山),这些山距永陵都是12里。位于后方的坐山有12个山头,陵宫恰好位于其中。前方的龙须水(苏子河)流经此地长度正好也是12里。12这个数字象征着清朝12代皇帝,而永陵的风水地势所有的数据都与12相吻合。

  此外,前方还有朝山——鸡鸣山(又称凤凰山),玉带河宛如一条玉带缠绕永陵,二道河、错草河、苏子河三条河流形成“三水入库”(“库”意为“墓”)之势。张先生不无感慨地说:“这个绝妙的地形非人间风水师所能及,此乃天意啊!”

  传说中的神圣性与风水地势中的神秘性在这里得到了完美的契合。

  努尔哈赤当年建立后金政权时首先设都城于赫图阿拉,故此地又称后金第一都。根据民间传说,努尔哈赤最初在离赫图阿拉几公里远的费阿拉城建了一座城堡,但是在那里每天都发生一些不顺心的事,努尔哈赤找来一位风水先生,问其缘由。风水先生道:“罕王爷,您每天仔细听听,看有没有鸡叫声,如果有,那便是您应该去的地方。”

  一天早上,从鸡冠山的北边果然传来了响彻云霄的鸡鸣声,努尔哈赤相信了风水先生的话,带着家人和官兵到达此地,重新修建都城,此地即赫图阿拉城。后来,努尔哈赤统一了周围其它女真部落,并于1616年创建了后金政权。

 

关于赫图阿拉的好风水还有另一个传说。

  有一天,努尔哈赤之父塔克世到赫图阿拉的一个村民家借宿,恰巧有两个道士也在那里。道士们对主人的盛情款待感激不尽,便向他们道出了一个秘密:“此乃非寻常之地。城北两个莲花池为神龙二目,八月十五莲花盛开之时,你可将祖先遗骨掷于莲花之上,花瓣即会闭合,如此,你的后人便会成为天下之王。”塔克世听罢此言,赶在那个村民之前将自己祖先遗骨投掷于莲花之上。只见满池的莲花含羞般地收起那鲜美的花瓣。村民来迟了一步,就这样,好风水被塔克世抢走了。努尔哈赤后来成为后金国的大汗,就是因为其父塔克世占了好风水。

  后金第一都——赫图阿拉城的选址,是风水先生所预言的结果,清朝之前身后金国创建的必然性也由风水得到了证实。于是,清王朝的正统性在赫图阿拉城又一次找到了有力的依据。关于努尔哈赤祖先遗骨埋葬的故事有很多版本,而在此重要的是这些传说所具有的隐喻性效果。

  风水先生提到的“神龙二目”(两潭荷花池)于日俄战争期间遭到俄军大炮的轰击,导致莲花池决堤,池水流出城外。1999年“恢复”赫图阿拉城时,首先恢复了“神龙二目”,以确保赫图阿拉的好风水。

 

    赫图阿拉城内的“神龙二目”

  饶有兴趣的是,赫图阿拉城的复原工程自始至终有一位风水先生参与其中。手拿堪舆古籍和罗盘,在建筑工地上四处奔忙的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赫图阿拉城原来是一个普通村庄,村子里原来有81座大小庙祠分散于村庄各个角落。施工开始后,全村居民搬迁异地,整个村庄一夜间被夷为平地,这些庙自然也不能幸免。据说,此后,工地上经常发生事故,比如,卡车出故障、经常有很多人出现头晕目眩现象等等。风水先生认为这是原来住在庙里的胡仙(狐狸)、黄仙(黄鼠狼)、长仙(蛇)、蟒仙等在作祟,于是,经领导批准,在城内一个角落修建了一座 “万神庙”,以便安置那些无家可归、四处游荡的神灵。

  赫图阿拉城是新宾满族自治县利用满族的历史和文化开发旅游的重要一环。民俗知识在“传统文化”名义下开展的旅游开发中,获得了重要的位置。在这里,风水实践由日常的生活实践转为创造传统文化的实践,通常被禁止的各种“迷 信活动”在这个特殊的空间获得了合法性。

  由此可见,标榜“传统文化”的观光地,有时是允许暂时脱离国家意识形态的非日常空间。


  赫图阿拉城内的万神庙

  结语

  今天,满族被定位为中国55个少数民族成员之一。在“传统文化复兴”之风盛行之际,很少有过关于何为满族传统文化的真正讨论。不管其构成如何复杂,清朝作为“异族王朝” 装点了中国帝国史的最后一个篇章,这个“异族”指的当然是“满族”。对于将自身认同诉诸于王朝历史的满族而言,他们的传统文化恰恰是他们的“源自历史的文化”。而对于地方政府和满族精英而言,再现辉煌的王朝史可能比恢复正在消失(经常是不得不在地下活动)的萨满教要重要得多。在这种语境下,满族已经超越了“少数民族”的框架,作为清王朝谱系承继者的身份出现,而王朝的正统性就意味着满族谱系的正统性,天命说与风水说作为其有效依据深深地刻印在满族的历史记忆中。(刘正爱 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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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参见张荣明:《方术与中国传统文化》,学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3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