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歲國學大師文懷沙（圖片來源：解放日報）

主持人易中天：剛才我們已經聽到了文懷老精彩的開場白，相信大家一定很期待他的演講，也希望我趕緊從這裡下去。（全場笑）文懷老風趣幽默，依我看，他也是一個孩子。我們從這位永遠年輕的長者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高尚的情操和博大的情懷，因為他相信在文化的背後是良心，而這也是他今天要演講的主題。(全場鼓掌)

在人生道路上還是要多種一點花，在你走了以後讓人家聞到花香

文懷沙：諸位朋友，諸位我的同代人。（全場大笑）我生於19××年，（全場笑）今天在座的諸位幾乎全是19××年生的。（全場大笑）我將消失在21世紀，我不準備到22世紀去。（全場大笑）人有悲歡離合，生老病死，此事古難全。凡是想長生不老的人，秦皇也好，漢武也好，皆變成一種虛誕。所以，人要面對生，也要面對死。所有的小孩如果不死，都會變成老人；所有的老人，也都是小孩變來的。今天我覺得很親切，因為我面對的幾乎都是我的弟弟和妹妹，都是19××年出生的人。（全場笑）

到這裡來，我首先想請諸位為我的提議而起立，和我一起哀悼一位前不久過世的好朋友，也是一位卓越的學者，他就是曾擔任過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的王元化先生。請諸位同志為我們敬愛的學者王元化先生默哀。（全體起立，默哀）好，請坐。我每次來上海都要跟他見面，但是這次不可能了，他已經到“彼岸”去了。其實他也是我們的同代人，歷史無情，你想挽留誰，卻挽留不住，到時候該他下車了，他只好走。

我很感謝上海。20多年前，上海的電台就說我死了。這樣我就收到了很多唁電、祭文、輓聯，這個經驗對我來講是非常美好的。後來聽說傳謠的人要受處分，我特意趕來，當時的上海市委宣傳部同志向我道歉。我說你們有什麼道歉的必要呢？你們帶給我的是前所未有的最好的人情味。（全場笑）慎終追遠，那位編輯傳的這個謠又不是他造出來的，但是卻引得很多朋友為我流淚，讓我在有生之年聽到了身後的讚美。那時，錢書就嫉妒我了，他說沒想到你能夠有這麼好的經歷。（全場笑）

人生自古誰無死？我是會死掉的。現在有一口氣就要考慮一個問題，活着幹什麼。我隨時問自己，活着幹什麼，在人生道路上，你是願意多種一點花，在你走了以後讓人家聞到花香，還是願意沿途不講衛生，去排泄一些髒東西，讓人家踩着你的糞前進？人總會死，但是人不能不留下一點東西。

我是一個不得安閑的老頭，但是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是一個老頭。我常用的一個辦法就是和年輕人在一起。一滴水怎麼才能不幹？那就要滴到海洋里去。延緩衰老的步伐，使自己活得更年輕，唯一的辦法就是擁抱青春。臨死的時候，我還要吟詩，“青春作伴好還鄉”，要帶着青春的氣味，讓青春來做自己的伴侶。

今天，我首先要關心我的同代人，生於19××年的弟弟和妹妹，希望你們有一個寬廣的情懷。世界上最博大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博大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博大的是高尚的人的情懷。愁眉苦臉是一天，心情寬廣也是一天。杞人憂天大可不必，不要躲避逃不開的事情。死亡是一個陳舊的遊戲，但對每一個個體來講都非常新鮮，就這麼一次，有來就有去。有一次，我在外地，那天心情很不好，我怕回不去了，就給家裡留了一個遺言，八個字：“好來好去，善始善終。”（全場鼓掌）

客觀世界不能按照你的主觀設計來運轉。外頭下雨，你出去碰到了，心裡不舒服，就罵“這個死天”。易中天的優點就是不罵天，只怪自己沒帶傘。（全場笑）客觀世界有它運轉的規律，用共產主義的世界觀來說就叫做唯物主義。楊利偉去的地方就是唯物的，他後來又回來了。（全場笑）他所能調查研究的空間是唯物的，是物質的。宇宙是無限的，所謂無限指的是兩個無限：時間是無頭無尾的，空間是無邊無際的，因此我們所佔領的時間和空間都是有限的。或者說我們所知道的東西，包括我最喜歡的學者易中天，他的學問也是有限的。在這點上雖然我的有限不如他的有限，但是我們全是有限的。（全場笑）

易中天：您是小小的有限，我是大大的有限。（全場笑）

文懷沙：對於浩瀚的無限我們沒法把握，所以很多學者包括科學家到了晚年，作家托爾斯泰也好，歌德也好，都有一種情懷，就是對偉大的無限有一種敬畏的感覺。

“一切都會過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剛才易中天宣布了我今天演講的主題是《文化的背後是良心》，這個題目是你們文化講壇的同志出的。很多新聞記者的本事很大，新聞來了，上去加個標題，加得很好。這讓我想起了我的一些親歷。

抗戰時期，上海音樂學院搬到重慶鄉下青木關。晚上，有學生唱意大利美聲，“哦哦哦”地唱。（全場大笑）鄉下人聽不慣，半夜都不敢睡覺。然後這個新聞在報紙上登出來了，記者給加了一個標題叫《夜半疑是厲鬼哭，鄉人不識女高音》。（全場笑）

還有一個故事，發生在抗日時期，有一個湖南女孩很漂亮。我是湖南人，易中天也是湖南人，我不是吹牛皮，湘女是漂亮的。（全場笑）但是漂亮有壞處，容易招惹流氓。（全場笑）這個女孩很漂亮，被日本人發現了，日本人拿着槍追她。女孩就跑，寧死不屈，後來一頭跳到茅房的糞坑裡，淹死在裡面。屍體撈出來后，被擺在路邊，臭極了，路人走過都掩起鼻子。我在長沙看到了這則新聞，寫稿子的新聞記者很有水平，標題寫了兩句話，叫《寄語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全場鼓掌）

我今天要講的內容也是新聞記者加的標題。我近年來講得比較多的，是“傳統文化與近代商品社會的撞擊”，這是我在很多地方講的，但是講的對象不同，現場的交流不同，講法也會不同。我很佩服達摩禪師，他面壁可以成道，如果要我面壁，我非憋死不可。（全場笑）所以我希望我們台上台下要有情緒的交流，因為一交流以後我講的內容就會有變化，可以任意馳騁。

易中天：那您說說，我們現在該怎麼面對這場世界性的金融風暴？

經濟要按照經濟規律來運作，從大的規律來講就是要因勢利導，但是我們也應該講良心。在康德的墓碑上有兩句話：“位我上者燦爛星空，存於我心者道德之法則。”我們現在一般都在找尋真理，但不知道在追尋真理的同時還要有一個東西叫善理。真理不等於善理。

現在世界上發生了金融風暴，考驗着很多人。在上海有一句話叫“跳黃浦”，我們的市政建設如果考慮到這點，有沒有必要來搞一個工程，替黃浦江加一個蓋子呢？我看不必，這個錢不要花。那麼面對金融風暴，我們應該有什麼作為？怎麼緩解？中央要拿出四萬億來做事，拉動內需。我聽說有一些有錢人卻不知道錢該怎麼花，我們經常會遇到這種情況，就是我們願意的我們不能夠，我們能夠的我們又不願意。

凡是發生的事情都會過去，所以在對待金融風暴時，我就想到了所羅門的智慧之王說過的一句話：“一切都會過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這使正在痛苦的人感到欣慰，因為你的痛苦會過去的，而正在幸福的人也必須要想到，你的幸福也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金融風暴也不例外，即使它持續的時間可能會較長。

“國學熱”要有一個度，就是要弄清楚我們要繼承什麼東西

任何事物都要有一個度。比如，把一個小孩放在一個無菌的、經過紅外線處理的房間里，把這個小孩帶大，帶到10歲，然後你把他放出去，出去后可能他馬上就得了流感、感冒、急性肺炎，然後死掉。為什麼呢？因為過猶不及。“國學熱”也是這個問題。“國學熱”就是要繼承傳統。穿衣服的時候我就注意這個問題，我外面穿着西服，這是跟國際接軌，（全場笑）裡面穿着漢服，這是繼承傳統。（全場笑）我很欣賞韓國人的婚禮，丈夫穿西服，跟國際接軌，老婆穿民族服裝，跟傳統接軌。

“國學熱”要有一個度，就是要弄清楚我們要繼承什麼東西。商品社會不能排斥文化，要有繼承。繼承就是繼往開來。繼什麼往，開什麼來，要有選擇。易中天在講諸子百家的時候，他有新的精神，他沒有叫人家背這些東西。

易中天：我自己就背不來。（全場笑）

他背不來，這個好啊，我們有時候就是背得太多了，反倒糟糕了。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是要記的。繼往開來要跟另一句成語相結合，就是要跟“奇光異彩”合起來，“奇光之往應繼”，“異彩之來待開”。不能凡是舊東西都要繼承，比如隨地吐痰，就是“往不可繼”，而我們說要接受新事物，但艾滋病就不能接受，要有所選擇。現在我們教育年輕人，讓他們背四書五經，我們小時候吃的苦又讓現在的年輕人來吃，我反對。

還有“國學大師”這個頭銜，我從來不敢接受。中國56個民族很多語言我都不懂，很多文字我也不懂，蒙文不懂，滿文也不懂，怎麼叫國學大師呢？在國外，國學不叫國學，叫漢學，學中文不叫學中文，叫學漢文，我對漢文略知一二，也知之不多，而對其他文字更是等於無知。

我們的中華文化實在是博大精深。比如說敦煌，我覺得敦煌應該成為東方的藝術之都，不要只認為盧浮宮才是了不起的。我有一位朋友講過一句話，講得非常好，他說，“蠶寶寶做夢也沒想到會吐出一條絲綢之路”。我也沒想到，今天會跟諸位介紹敦煌，敦煌真是好得不得了。到明年，敦煌的歷史就有2120年了，到了後年就有2121年的歷史了，我覺得現在就應該把敦煌妝點起來，歡迎全世界的藝術家到時候來朝聖。

現在我把為敦煌寫的一個碑文給大家看看，（展示手寫碑文）碑文一共111個字：

君休忘，漢武帝元鼎六年置敦煌郡，斯紀前一一一年也。

敦者，惇厚篤實也。老子曰：“敦兮若朴”，中華民族性格內美可以斯一言蔽之。

煌者，光輝熾盛也。在天曰“明星煌煌”，見《詩經》；在人曰“明哲煌煌”，見《漢書》。斯一言以之狀中華文明，其誰曰不宜？！

戊子秋喜逢迎來奧運之日 文懷沙書贊

講良心首先就是不要看不起媽媽。黃昏的樹影拖得再長也離不開樹根，我們走得再遠也走不出母親的愛

接下來，我就講講“良心”。因為剛才下面有人遞給我個條子，說“文老，時間不多了，講講今天的主題‘良心’吧”。（全場爆笑）我因為見到了你們這些我的同代人，就覺得有說不完的話，剪不斷，理還亂，我一想到要和你們分別，就產生離愁。（全場笑）

講良心，第一條就是不要看不起自己的媽媽，要愛母親。孫中山主張男女平權，沒有實現；毛主席講“婦女是半邊天”，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婦女的經濟、政治地位影響着社會的前途和文明的前途。一個責怪媽媽的民族是可怕的。換句話說，對女性要尊重。

歷史上歌頌女性的大人物首先要提的就是老子，老子講陰陽，陰在前，陽在後；講雌雄，雌在前，雄在後；講牝牡，牝在前，牡在後。他把母性看得很重。到了孔子就改變觀念了，孔子的貢獻很大，但他也有消極面，就是對女子不重視，他講“唯女子小人難養也”，對女子很不屑。

在講《易經》的時候，講乾坤兩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我從小就在背這個，我在晚年斗膽換了兩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婦女以厚德載物。”婦女萬歲！（全場鼓掌）

良心從哪裡來？良心首先從媽媽那裡來。母親十月懷胎生出孩子，還要哺乳。如果女人不慈悲，人類就滅絕了。全靠母親的慈愛才有我們的今天，黃昏的樹影拖得再長也離不開樹根，我們走得再遠也走不出母親的愛。（全場鼓掌）路漫漫其修遠兮，男女平權，男女各頂半邊天。不過有一條，歷史上的偉人雖然大多是男性，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都是從媽媽的肚子里出來的。（全場大笑）

凡忘恩者必負義，一個人是這樣，一個民族也是這樣。我還有很多想跟大家交流的，但時間就是生命，時間就是金錢，Time is money（時間就是金錢）。(全場驚訝，大笑) 我的19××年出生的弟弟妹妹們，我們能見面，已然讓我感到幸福，我要走了，就是離開這個世界，我也留下了我的詩和著作，為子孫後代留下了一些精神財富。今天我就講這麼多，見笑了。謝謝諸位。（全場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