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黃天驥,是我國古代戲曲史研究領域的權威專家,從事中國文學史和戲曲史研究及教學50餘載。熟悉先生的人都知道,先生這邊廂“論《長生殿》意境”,那邊廂“研讀《納蘭詞》”,在詩詞與戲曲研究、乃至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領域內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而在2008年底,75歲高齡的黃天驥先生,又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在電腦前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打,將自己20多年來帶研究生讀中國元典之《周易》的研究心得,著成50萬字的《周易辨原》一書,逐條解讀《周易》六十四卦。一時間學術界驚詫於他的“破門而出”。那麼,先生為何要“破門而出”,在晚年碰觸天書《周易》?《周易辨原》究竟如何去還原這部已被完全神秘化了的元典?本報記者日前特地拜訪了黃天驥教授,對其進行了專訪,聽他將其中奧秘一一說來。
緣起:為什麼研究《周易》?
之前的研究因無出土文物資料佐證,且不少研究者割裂文本,並無全解,留下研究空間
與個人教育思想有關,歷來主張學問,尤其是人文學科,應融會貫通,打破界限
廣州日報:《周易》為六經之首,孔子說“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可見《易》之深奧;而另一面,當今坊間“易學”盛行,被用來看風水、改運程,甚至現在連炒股都與“易經”結合,您研究《周易》的初衷是什麼呢?
黃天驥:我在《周易辨原》的緒論中說,人們之所以說《周易》是天書,有兩層解釋,一來因為它是古人占筮之書,是用來與上天溝通的書;二來它文字古奧,艱澀難解,說它是天書也未嘗不可。前人的研究,或者受條件限制,在文字訓詁方面,未能跟出土文獻參證;又或者只將《周易》每一卦的爻辭作分割處理,沒將全卦的爻辭及其他部分如卦辭、彖辭、象辭當成一個整體來解釋其中的關聯性,因而有片面之嫌;另外自漢代以來,因其是占筮之書,所以被神秘化、玄學化,距離元典越來越遠。因而給《周易》的研究留下了空間。
歷史上,對《周易》的研究有兩個學派,一是義理派,就是去解釋其中包含的道理,研究其思想性,這是學術性的研究;另一方面是將《易經》作為風水學、未來學,是一種“實用”的學問。我所做的,就是去接近和還原《周易》所蘊含的東方智慧的源頭。
廣州日報:您是戲曲史研究專家,卻研究《周易》,有學者說是“破門而出”?
黃天驥:(笑)這與我個人的教育思想有關,我歷來主張學問應該融會貫通,打破界限。從大範圍來說,社會科學、人文科學中的文史哲,本來就不是割裂的,我們的前輩師長如詹安泰、陳寅恪、王起就是如此,甚至還要文理兼備。中大歷史系的奠基人之一岑仲勉先生本是理科出身,卻是著名的歷史學家。學術研究和對學生的培養應有“通識”的眼光,我們這一代人雖然做不到,但也要努力溝通並冀望於學生。
研讀元典,我不覺得是破門而出。我以研究詩詞、古代文學和戲曲為主,在上世紀90年代指導研究生的過程中,發現很多學生缺乏“元典”的閱讀,而不熟悉元典,就不了解古代人文學科的源頭,因此我帶着研究生,每周集體研讀討論《論語》、《老子》、《易經》等經典。在此過程中,形成了自己的一些看法,並零星積存下來,2008年年初,在完成國家社科“十五”規劃重點項目《中國古代戲曲形態研究》之後,我便抽出手來,整理成書。
廣州日報:據說某香港風水師知道您出《周易辨原》后大驚失色,怕您砸了他們的飯碗。
黃天驥:(笑)《周易》很難解,我全解六十四卦,是很費力,天天打字,把我累得腰椎間盤凸出,也的確辛苦。但我寫《周易辨原》只是作為一個學者的“一家之言”吧。
正解:
《周易》是本怎樣的書?
《周易》的“爻辭”,乃是其編撰者採集的民謠,被用於占筮,而後不斷被神秘化
通解《周易》,最重要的部分在於理解彖辭,它體現了早在先秦之時已產生的認為世界乃對立統一、與時偕行的東方智慧
廣
黃天驥:《周易》何以被稱作《周易》?必須先弄明白,有學者解釋《周易》是“周朝的易”的意思。但在周朝之前就已經有了“易”的稱謂,“易”有連山、歸藏、周易三種,都是占筮之書,只不過到如今《連山》已經不見,《歸藏》則在史籍中還留下一些痕迹,流傳下來的只有《周易》。在對《周易》的理解上,我同意鄭玄的解釋,就是“易道周普,無所不備”的意思,在《周易》的編撰者看來,他們所編撰的是一部涵蓋天人一切的占筮之書,因而以此意命名。而《周易》也的確是一部包括一切、用於自然和社會的普遍真理的書。
廣州日報:能否簡單解釋一下您詮釋《周易》的思路?
黃天驥:翻開《周易》,我們會發現“——”和“--”這兩種符號是每一卦組成的根本,“——”被稱為陽爻,“--”被稱為陰爻,這是代表奇數和偶數的符號,表明在周朝以前,古人就有了數學思維,概括出了世界萬物最基本的元素是一對矛盾,這也是自然與社會最基本的規律,沒有矛盾和對立,自然和社會就不會存在,而且,矛盾又是統一的,用今天的話來說,世界就是辯證的,這真是了不起的東方智慧。
卦是由三爻組成的,比如“乾”是“X”,“坤”是“Y”,為什麼三種符號才能成為一個卦呢?這是因為古人相信,僅有矛盾和統一是不能完全解決問題的,在它們中間,還有一個未知數,並非矛或盾,也非黑與白或左與右,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創造。《易經》在世界範圍內都引起了巨大的反響,丹麥哥本哈根學派的領袖、最偉大的物理學家之一波爾在1937年訪問中國,就對易經和量子力學之間所存在的平行關係感到非常驚詫,並選擇以易經的太極圖作為自己領獎的袍徽。
根據兩極三爻的不同組合,古人得出了八種不同的組合方式,這便是“八卦”。
八卦的製作,是一種從具體到抽象,從對立到統一的思路,正好體現出我國傳統的思維模式,具有不同於古希臘形式邏輯,不同於古印度因明邏輯的特點。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便是從這特定的思維模式開始。
廣州日報:有評論說,您的書,是“打鬼”的學問,撥開了“易學”神秘的迷霧。
黃天驥:我研究《周易》,是為了還原中華民族的智慧,至於漢代以來,玄學派越來越神秘化,在這種數列的組合中去看陰陽,問前途,求上天,我感到很奇怪,如今科技已經發達到人類都登上了月球,數列組合能問出來嗎?捅破這層窗戶紙並不難,《周易》中的爻辭,是用來解釋卦的具體文字,分為敘述和判斷兩個部分,一點都不神秘,其實就像《詩經》一樣,是其編撰者採集來民間歌謠,系在各卦爻符的後面,用於占筮。這些爻辭是古人的生活和社會狀態的歷史記錄,如《坤》卦,敘述性的“履霜,堅冰”,“含章”、“括囊”等語,描寫的是秋天的原野上人們的收割情景;而《震》卦,則記錄了上古發生地震時的狀態;《升》卦寫的是周代君主到岐山祭祀先生的過程;《謙》卦則描述的是管理者賑濟饑民;此外,還有一些有關歷史事件的描述……《周易》可以說是先秦社會、歷史、生產狀況的一個側面記錄。
“研易”是研究國學的重要部分,不保存國學是不行的
但傳統中也有致命的弱點,比如從來沒有教我們培養“公民意識”
廣州日報:您對《周易》的研究和當下對國學的關注有什麼關聯嗎?
黃天驥:《易》是六經之首,研究《周易》是研究國學的重要部分。對《周易》的闡釋,最重要的是彖辭,這是對爻辭研究的第一個注釋本,注的不是詞義,而是其道理,在本書中我有詳細的解讀。彖辭給我們的啟示有三點:一是無論社會和自然,都是矛盾統一的,也就是所謂“太極生兩儀”、“天地感而萬物化生”;二,是古人已經總結出世界存在着發展變化的規律,正所謂“天地革而四時生”;三是強調客觀的第一性,認識到主觀必須適應客觀的發展。六十四卦中有20次之多提到了“時”,有多處“與時偕行”、“動靜不失其時”等語。可以說《周易》的彖辭,就是中國古人的宇宙觀和自然觀。
而《周易》的《象辭》,則教人怎麼做人、怎麼管理社會,要寬鬆、德政、多思、節儉、自我反省等等,這是後來的道家和儒家思想的源頭。
廣州日報:作為一個研究古代人文學科的學者,您能談談您對國學研究的態度嗎?
黃天驥: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以來,已經過去了三十餘年,中國曆經歐風美雨的熏染,在這樣的背景下,學術界提出了重視傳統,復興國學的重要思想,這是非常有必要的,也是歷史時代的要求。而歷史是如此的相似,早在100年前,廣東的梁啟超就提出了“國學”的問題。梁啟超所處的時代,正是封建社會分崩離析之際,仍沿用舊方法去研究中國的傳統文化,已經不行了。所以他提出,傳統是不能丟棄的,但同時又不能抱殘守缺,而是必須吸收西學的精華,因此他一方面說:“凡一國之能立於世界,必有其國民獨具之特質,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風俗習慣、文學美術,皆有一種獨立的精神,祖父傳之,子孫繼之,然後群乃結,國乃成,斯實民族主義之根柢源泉也。”另一方面,他又指出“使外學之真精神普及於祖國”“必使吾國學別添活氣”。他的觀點,仍然值得我們借鑒。
對於傳統,我的態度是要貫通古今,貫通中外,貫通漢族與少數民族文化。
廣州日報:傳統的國學在今天,能夠帶給人的教益是什麼呢?
黃天驥:傳統國學的特質,包含三個方面:一是文化系統,國學是一個系統工程,大傳統是民間,小傳統是學術,包含了文化、習慣、風俗、法律、政治、唐詩、宋詞等等;其次是價值觀念,中國核心的價值觀念,是重和諧,重國、家;三是思維方式,中國人將世界看成矛盾統一的,既講和諧,也有對立,一切有得有失。
傳統有很多優點,包括儒學,儒學最重要的是教人如何做人,如何處理人際關係,這當中有很多在今天依然值得我們保持,但也有很多已經不適應於今天的社會。比如儒家的忠孝節義,拿其中的“孝”來看,隨着時代的發展,家庭分割為更小的單位之後,孩子每天到父母跟前請安已經不可能也沒有必要,父母生病割股療傷在今天看來也有其荒謬性。但其中可貴的倫理觀,仍然是可以繼承保持的,比如尊敬父母,贍養老人,時常探望,給父母以關懷,有別於西方的相對淡漠的家庭觀念。而西方的父親節、母親節,如今中國的大城市也開始過,有人認為是商家的炒作,但其實是很好的,子女與父母相聚時間少,在這一天給父母打個電話,一起出去吃頓飯或者是給父母送件禮物,非常有益於增強親情。
又比如禮,這在封建社會是等級觀念的體現,有其值得批判的內容。但“禮”又有另外的含義,形式和規矩對人的修養教育有着很大的意義。比如畢業典禮,中大在這一點上做得非常好,每年的畢業典禮學校都非常隆重,邀請家長參加,畢業生全都要穿上學位服,會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拿着權杖走上舞台,主持儀式,而中大的正校長要與一萬多名畢業生一一握手,每天分三段握手,幾天下來,手都會握腫。這會給學生們留下終身難忘的回憶,是其一生中非常重要的美好時刻。
但傳統也有一些致命的弱點,比如傳統從來就沒有教我們培養“公民意識”,而沒有公民意識,那麼永遠就只有奴性,社會也就永遠都不會發展。梁啟超就說過:“中國數千年的腐敗,其禍極於今日,推其大原,皆必自奴隸性來,不除此性,中國萬不能立於世界萬國之間!”所以,以為國學全是精華,是錯的,我們需要學會區別哪些是核心,哪些是可以變通乃至於可以放棄的。
來源:廣州日報 龍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