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天人合一更要天人互益
香港潮州會館,鄉音悠揚。92歲的饒宗頤雙手抱拳,翩翩而來。他身着深色西服,戴紅色領帶,銀髮白眉,儒雅瀟洒。
“經濟有李嘉誠,文化有饒宗頤”,這是潮汕在20世紀對於中國的最大貢獻。在全球潮人盛會——第十五屆國際潮團聯誼年會召開前夕,南方日報記者赴港專訪這位傳奇學人。他欣然題詞“枌榆嘉會”,並將在廣東美術館展出“丹青不老——饒宗頤藝術特展”。
面對“國學大師”桂冠,他淡然一笑:“大師?我是大豬吧。大師是指和尚,我不敢當。”
談及文明危機,他白眉一動:“我對人類的未來是悲觀的。我倡導不要天人互害,而是互益,這比天人合一更為重要。”
饒宗頤1917年生於廣東潮安。字固庵,號選堂,是我國當代著名的歷史學家、考古學家、文學家、經學家、教育家和書畫家,是集學術、藝術於一身的大學者。通曉英語、法語、日語、德語、印度語、伊拉克語多國語言文字,還精通梵文、巴比倫古楔形文字等“天書”。
季羨林稱,饒宗頤先生在中國文、史、哲和藝術界,以至在世界漢學界,都是一個極高的標尺。學界譽為“亞洲文明的驕傲”。
今天,“丹青不老———饒宗頤藝術特展”將在廣州二沙島廣東美術館隆重展出。
■饒公三笑
白髮白眉、顏容清癯的92歲大師,卻如老頑童般“有趣”。說到動情處,眉發伸張,笑聲抒懷。
上午在家中,記者問饒公:“現在還帶徒弟嗎?”他說:“我不帶徒弟,我幹嘛要讓人辛苦?我自己折磨我自己,但我不想讓別人辛苦,做學問真的很辛苦。”言辭帶笑,意味深長。
中午饒公與僑領陳偉南先生等一起享受清淡潮菜。記者問他:“國學大師的稱號接受否?”饒公停下來,抹抹嘴笑,用潮汕話道:“大師?是大豬吧。大師是指和尚,我不是和尚啊。”
席間,饒公興緻勃勃地拿過記者的筆記本,“秀”了一下驚人的記憶力。他在紙上把杜甫的《長沙送李十一》一字一句寫下來,露出孩童般得意的笑容:“我偷了杜甫的一句詩,這是小時候背的,差不多90年了。”
“父親的心靈很純真。”女兒饒清芬說。
■治學四論
奇正蠟燭守株旁移
一是“奇正論”。他說,別人說他是奇人,其實只說對了一半。老子講“正以治國,奇以用兵”,他則是“正以立身,奇以治學”。立身做人要正,但做學問要出奇制勝,做別人沒想過、沒做過的。
二是“蠟燭論”。學者曾將他與清末兩位大學者龔自珍、王國維並論。饒公說:與上述二位比較,自不敢當;但我的好處是活得長命,龔自珍只活到49歲,王國維先生50歲,以他們50歲的成績,和我80歲的成績比較,是不夠公平的。人的生命如同蠟燭,燒得紅紅旺旺的,卻很快熄滅,倒不如用青青的火苗,更長久地燃燒,來得經濟。
三是“守株論。”別人一輩子在不停追逐機會,他笑說自己則比較“偷懶”,坐在樹下做好準備、耐心待兔,一見到兔子就以最快的速度撲上去,這樣一輩子總能抓到幾隻兔子的。他研究佛教,一直想學梵文,後來在一次國際會議碰到印度專家,就以甲骨文與他交換傳授,學會了人稱“天書”的梵文。又以同樣的方法,學會了中東的楔形文字。這些機緣看似偶然,背後是他的“一以貫之”。
四是“旁移論”。他說,別人總結我學問有八大門類、十大門類,看似涉獵繁雜,之間好像沒什麼關係,其實每次我只是往旁邊移了一小步。像一開始繼承父志編撰《潮州藝文志》,是搞方誌學,就得懂一點碑記,進而研究考古學、古文字學,接着機緣湊合就到了敦煌學,一步步都很緊湊,很紮實。
【懷故友】
位於香港跑馬地的家中,饒宗頤逐一翻閱他與季羨林的合影,綿綿思念溢於言表。今年7月11日,季羨林、任繼愈兩位學術巨擘同日辭世,饒公即日揮書“國喪二寶,哀痛曷極”,在《南方日報》發表
記者(以下簡稱“記”):您與季老是多年的老友了。
饒宗頤(以下簡稱“饒”):季羨林、任繼愈兩位先生都是我的老朋友,我很懷念他們。尤其是季老,我們在語言學、中西文化交流等方面的研究是相通的,可謂惺惺相惜。
季老性情篤實敦厚。他懂我,說我做學問最善於“找問題”。他是最早寫文章向內地學術界推薦我的人。1993年,我們一起創辦《華學》雜誌,傳播漢學。去年10月,我還到北京301醫院看望他,他當時還很精神,沒想到這麼快就走了。
記:聽說這消息還是溫家寶總理告訴您的?
饒:家裡人怕我傷心,想過兩天再告訴我,讓我慢慢地接受。沒想到總理這麼關心我,他當天趕到醫院送別季老后,馬上讓人打電話給我,要我節哀,保重身體。
記:這說明“北季南饒”深入人心,總理都惦記着您。
饒:什麼南北齊名,只是老頭子互相吹捧而已。我寫了一首悼念季老的輓詩:“遙睇燕雲十六州,商量舊學幾經秋。榜加糖法成專史,彌勒奇書釋佉樓。史詩全譯駭魯迅,釋老淵源正魏收。南北齊名真忝竊,乍聞乘化重悲憂。”
詩里就說“齊名真忝竊”。這是偷了杜甫的一句詩。原詩是《長沙送李十一》,“李杜齊名真忝竊,朔雲寒菊倍離憂。”這首詩是兒時在老家背下的,快90年了。
【辭桂冠】
“大師?我是大豬吧”
錢鍾書說他是“曠世奇才”,季羨林說他“心目中的大師就是饒宗頤”,金庸說“有了饒宗頤,香港就不是文化沙漠”。對於各種光環,九旬饒公付諸淡然一笑
記:季先生晚年多次請辭“國學大師”稱號。但他說:“近年來,國內出現各式各樣的大師,而我季羨林心目中的大師就是饒宗頤。”季老逝世后,有網站調查顯示,您名列“國學大師”第一位。
饒:呵,大師?我是大豬吧(用潮汕話說,“大師”與“大豬”諧音)。現在“大師”高帽滿天飛,太多了。其實大師原來是稱呼和尚的,我可不敢當。
對於“國學”的說法,我也不太贊同。每個國家都可以稱自家的學問是“國學”,“美國學”、“法國學”,這樣叫法不好。我和季老都習慣稱“漢學”或“華學”,這樣更貼切。
記:有人擔心,在您和季老這一輩學人之後,中國不可能再出現真正的學術大師了。
饒:我也有點擔心,所以輓詩最後一句就是“重悲憂”,憂慮後來乏人。不過,每個時代總有新的人物和著作出現。所謂“大師”的出現,是要講機緣的,不能用人事強求。
【說文明】
有人說,饒宗頤不食人間煙火,安心書齋做學問。但其實不然。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前矗立四個大字“慈悲喜舍”,蘊含著他對人間的一片悲憫之心
記:您對人類文明的前景怎麼看?
饒:我對人類的未來是悲觀的。人的本性是惡,人類自己製造各種仇恨,製造恐怖,追求各種東西,變成物質的俘虜,掠奪地球資源不夠,還要到火星去,最終是自己毀滅自己,人類可能要回到侏羅紀,回到恐龍時代。全球化同時意味能源消耗、環境惡化,大自然正在懲罰人類破壞所造成的惡果。
記:怎麼改變呢?
饒:季老倡導“天人合一”,我更進一步,提出一個新概念“天人互益”。一切的事業,要從益人而不是損人的原則出發和歸宿。
我提“天人互益”,是以《易經》“益卦”為理論根據的。馬王堆《易》卦的排列,以《益卦》作為最後一卦,結束全局。這與今本《周易》以“既濟”、“未濟”二卦作結不同,而異曲同工。《益卦》初九爻辭說:“利用為大作,元吉,無咎。”上九的爻辭說:“立心勿恆,凶。”我們如果要大展鴻猷,不是光說說而已,而是要展開“大作為”,或許可以達到像蘇軾所說的“天人爭挽留”的境界。
要向從古人文化里學習智慧。不要“天人互害”,而要造成“天人互益”的環境,朝“天人互惠”方向努力才是人間正道。
【論自在】
香港大嶼山有一遊覽勝地,38株巨木鐫刻着斗大的《心經》全文。這是世界上最大的戶外木刻心經簡林,是饒宗頤2002年創作的,要為香港開啟智慧
記:據知《心經》最深沉的意蘊在於“心無掛礙”。如何做到?
饒:“無掛礙”中的“掛礙”,是指自己造出來的掛礙。現在人太困於物欲,其實這是人自己造出來的。
記:您的詩句“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令人深思。
饒:我是彈古琴的。有一次,我和學生在海上彈琴,做了兩句詩。“萬古不磨”,就是中國人講的“不朽”,中國人講“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這個“自在”,是佛教的話。我寫心經簡林,第一句就是“觀自在菩薩”,“自在”,就是像觀世音一樣。觀世音是印度的舞神Siva變來的,她有千手千眼,就是千手觀音。“中流”,在水的中央,說明有定力,有智慧,有忍耐,有六個波羅蜜,(即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佛教認為行者到達彼岸的無上法門)。就是要保持一種自在的心,是一種境界!
做學問很苦,我折磨自己就夠了
饒家橢圓形的書桌上躺着一大疊書:中印文化、瑪雅文化、巴比倫文化,敘利亞文詞典……年過九旬的饒宗頤每日看書、寫字,學術生命依然驚人地旺盛
記:您還寫新書嗎?
饒:最近準備出版《中國西南文化的“創世紀”》,是關於四川三星堆文化研究的。我去了幾次三星堆,前幾年才成書的。三星堆文物涉及史前中外國文化交流,很複雜。我是把兩河流域的文化架接起來研究。
記:您做學問,喜歡中西對接,言人所未言。
饒:我就是喜歡刨根問底,抓住一個問題窮追不捨。這些問題不能陞官,不能發財,別人覺得很無聊,我卻樂此不疲。
做學問要從“四面看”。今天做學問的人,有個毛病,往往抓到一點,就把它擴大,強調這個東西。可是他忘記還有很多別的方面。這是誤導人家的。
實際上,從上到下,從左到右,許多領域都是有聯繫的,要有耐心,不要抓一點就概全貌,把它當作主流。這也因為大家都希望“創新”,所以“創新”搞不好也是一個害人的觀念,不能隨便亂創的,要看清楚。
記:現在還帶徒弟嗎?
饒:不帶了。我幹嘛要讓人辛苦?我自己折磨我自己,但不想讓別人辛苦,做學問真的很辛苦。
【談養生】
打坐參悟“天地小於瓜”
饒家位於香港跑馬地,於賽馬日從陽台望下去,可覽駿馬競逐英姿。饒公常在躺椅上看着,當休閑節目。饒公現在甚少出門,甚少應酬,每天清晨四五點醒來,寫字、看書、做研究,然後睡個“回籠覺”。中午到附近一個潮汕飯館用餐
記:跟您握手時,手溫暖而極有力。大家都想聽聽您是如何養生的?
饒:呵呵,我是坐在葫蘆里。
記:葫蘆里?
饒:這是元代詩人的一句話:“一壺天地小於瓜”。清靜達觀,身心愉悅,自然長壽。
記:聽說您每天打坐?
饒:我從14歲起,就學“因是子靜坐法”,早上會沐浴和靜坐,然後散步,晚間9時必寬衣就寢。
記:身體是做學問的本錢。
饒: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身體不好怎麼行萬里路?因為有了強壯的身體,為了研究一個問題,我可以跑到發源地去考察。1962年,我第一次跑去莫高窟,當時環境很艱苦,但是樂趣無窮,因為我親自印證了我所知道的東西,而且受此啟發,又有新的問題產生了。研究問題要窮其源,“源”清楚了,才能清楚“流”的脈絡。
【倡潮學】
1935年,18歲的饒宗頤續寫了父親饒鍔未完成的著作《潮州藝文志》,自此走出“潮州首富之家”來到廣闊的學術天地。1992年,他首次提出“潮州學”,在海內外樹起潮學研究大旗
記:您是蜚聲國際的漢學大師,學通中西,為何仍對潮學研究身體力行?
饒:我的學問是從鄉邦之學,也就是潮學開始的。我父親的“天嘯樓”是粵東最大的藏書樓,我從小在裡面讀書。父親在我16歲時辭世。我是長子,要管父親的錢莊產業,又要完成父親尚未完成的著作《潮州藝文志》,我只能在兩件事中做一件做得好的,就是能夠把他的學術延續下來,但是生意我就沒辦法管了,所以在我手上,家財慢慢地散了。
作為中國區域文化之一,潮汕文化不僅具有一般中國文化之底蘊,而且自具特色。潮汕文化的研究,不僅涉及民族學、考古學、語言學、民俗學、地方史、地方志等等,在近代內地移民史和海外拓殖史,也佔有極重要的篇幅。1965年《潮州志彙編》完成時,我在序文尾寫道:“久去鄉關,累十餘稔,山川喬木、望之暢然……”我對家鄉山水和一草一木之思,拂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