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他想回到土地最本質的那條河流,不需要廣廈千萬間,不需要車水馬如龍,他的設計僅僅是想回到土地,回到最初生活的必須,回到人類生存的本能。他以建築師的人文情懷去理解風水的根源,更好地了解人類的本能,才能為人類建造更合適的居所。在他心裡,“禪”也並不複雜,沒有繁複的修鍊法門,放下一切回到土地就是“禪”。他有自己樸素的美學觀,他稱之為“大腳美學”,也稱它為“生存的藝術”。
風雨山水間尋風水
風水可能是中國歷史最悠久的一門玄術, “風”就是元氣和場能,“水”就是流動和變化,在古代又稱為青烏、青囊。 “風水”本為相地之術,即臨場校察地理的方法,也叫地相、古稱堪輿術,我們現在將他定義為是一種研究環境與宇宙規律的哲學。在現代,很多人簡單並偏激地將風水歸為迷信之道,也簡單地將建築視為剛性的科學,在俞孔堅看來,這些概括都太準確,難以說清藏在這個世界深處的種種玄妙奧秘。
真正的中國式審美,是要走遍大山大河、一城一池,才可微微領略一斑它的精妙的。
俞孔堅探究風水與建築二者的深意時,便是用了既科學又人文的方法:用步伐丈量,用數據說話,用文字探索。在走遍國內外各大山川河流之後,他繼續埋頭寫書。關於對風水的思考,他在《理想風水探索——風水的人文意義》一書里,濃縮地再現了他多年的感悟。有人疑惑,建築師這個和風水師看似完全相悖的職業,為什麼能有交集,也有人質疑,迷信風水是否違背了設計師的科學素養。他覺得,作為一個建築師,需要去學習和了解建築的歷史和文化,去理解風水,並且站在高於風水的角度來規劃建築,才應當是科學的,並且具有人文關懷的。
“任何文化背景的人類都有兩種理想,社會理想與環境理想。但是我探討的是建築學和規劃設計里的理想,我稱它為環境理想,中國風水反映的,也是中國人的環境理想。” 俞孔堅如是說。相傳風水的創始人是九天玄女,比較完善的風水學問起源於戰國時代。風水的核心思想是人與大自然的和諧,早期的風水主要關乎宮殿、住宅、村落、墓地的選址、座向、建設等方法及原則,原意是選擇合適的地方的一門學問。認為人既然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也是人的一部分。
俞孔堅相信,風水本身就是一種審美。並且風水這個環境審美的背後是有着實用功能的,象徵一種對環境的審美。此外,風水除了選址之外,還有其他很多方面的審美,比如圖騰與符號,還有空間的格局。和風水共同影響中國式審美和中國古建築的東西還有非常多,比如說高度的控制、色彩、符號等等,這都是人類本質的需求,也是早早埋藏於我們心中的美學。對美的選擇,植根於每個人的骨子裡,個人成長和族群建立中,我們依照心中的美學,又選擇了適宜我們的居所、自然、藝術。
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桃花源,就是俞孔堅心目中最理想的風水,他說,“中國所有的風水都離不開陶淵明桃花源的模式”。
武陵人捕魚為業,沿着溪水前行,江岸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這是一條流動的廊道;初極狹才通人,進了狹窄的通道之後豁然開朗,說明這是一個圍合的空間;桃花源里阡陌縱橫,良田美池桑竹遍布,屋舍儼然有人居住,這說明物質豐富人丁興旺;房子位於山腳下,背有靠山前有明堂,農耕文明之中是耕種的前提便是明堂開闊;有魚塘桑樹和竹子,能滿足人類物質的需求,這是一個最基本的環境理想。
一般我們都會把社會理想放在一定的環境理想之中,這一點我覺得陶淵明描寫得最充分,這個完美的環境中包含了一個理想的社會。
裡面居住的人只知有秦不知有漢,雞犬之聲相聞,人人和諧相處,沒有苛政稅收,這是一個和諧社會(理想)。桃花源描繪的理想亦儒亦道,有儒家的尊老愛幼往來種作,也有道家的出塵和不足為外人道,但無論是道的理想還是儒的理想,都孕育在這個理想的環境之中。所以,從這樣一個理想來了解中國建築環境的布局和選擇,便非常簡單。中國的寺廟、宮殿也大抵如此,比如故宮後面也靠着景山,中國人的很多墳地也是如此,背有靠山,左右環護。在俞孔堅的書中,也有諸多他各地走訪考察來的類似案例。
西方人崇尚制高點的進攻,東方人追尋深谷中的隱藏。俞孔堅說,“我們談環境理想,需要剝離它的層次,並非只有中國人如此,放到越南緬甸可能也適用,這是人類所獨有的理想。而當我們討論中國人時,必須從普通人說起,去了解普通人共有的理想模式。”在《理想景觀探索》一書中,他考察過元謀人和馬壩人,藍田人和北京猿人,以及山頂洞人,考察中他發現選址的模式大抵相同。
“人類都喜歡背後靠山左右環護,這種選擇沒有文化的差別特徵,完全是人類共有,這是人天生的本能,這也是風水形成的底層原因。”我們的眼睛都是往前看的,所以人類必須保證背後是安全的才能放心向前,畢竟我們都是背後沒有眼睛的生物。科學研究告訴我們人類最早發源於非洲草原,而草原上的生活,便是打獵與捕獲。人類需要打獵,有時候也會“被打獵”。所以我們一方面有狩獵的本能,一方面也有逃避的本能。
西方人崇尚制高點的進攻。西方的狩獵需有獨特的環境需求,要求資源豐富,人同時也扮演着了獵人和獵物的兩個角色,有着雙重特徵和本能。所以,人類的一方面需要偷看和眺望,另一方面需要逃避和躲藏,躲藏是為了躲同時也為了埋伏攻擊,獅子老鼠都知道躲藏,這是生物的共性。西方教堂修建得異常高大,大多都是尖頂,其建築的目的是出於控制和發射,就像鷹一樣,同時也是個獵人,把獵人的本能發展成的文化特徵。之所以發展成這樣是因為起源地農耕文明並不發達,西方文明發源於地中海、克里特島、愛琴海,我在寫書的時候親自考察過這些地方。愛琴海只適合種橄欖,土地相對貧瘠,但是適合狩獵和畜牧,所以人民不需要躲藏和捍衛,的戰略是進攻,進攻需要佔據制高點,所以的教堂都修在最高的地方,克里特島是如此,希臘的衛城也是如此,這是西方文化。
東方追求深谷中的隱藏。這是東西方文化的一個巨大差異, “隱”與“藏”,也是中國空間的審美特徵。中國人所居住的環境需要藏風得氣,而歐洲人希望一覽無餘。西方的教堂都在山頂上,中國的寺廟都在山谷里。中國是農耕文明國度,和西方的狩獵畜牧、貿易、掠奪殖民都不一樣,我們不需要不斷放射來完成對土地的統治。中國文明有別於西方的動物本能,它發展了“藏”的本能。中國文化的審美的特徵也起於務農精耕,農民們守着一畝三分地。畜牧業與狩獵會隨着季節遷徙、沒有領地,而農業文明會守着一個根據地來捍衛和耕種,然後慢慢等待收穫。農民不像游牧部落的人類,在捕獲了獵物之後可以隨時進食,農民在收穫之後往往還會對事物進行貯藏,喜歡可以隱藏的空間,這也是風水裡所說的“藏風聚氣”,同時它也是中國文化里最核心的審美。我們的選址也沿襲這種“藏”之美,比如雲浮山和丹霞山等,廣東四大名山裡都有寺廟,藏於深山也是中國人的環境理想。東方人不僅在選擇上偏好“藏”,在室內建築也追求“藏”的格局,像我們中國的門帘、遮羞簾,幫助我們藏起來的同時還可以幫助我們窺看外界。還有鏤空的若隱若現的屏風、和我們門上的窺視鏡,只能往外看不能往裡看,這都滿滿地應用在中國的建築里。但是他依然有瞭望的需求,比如說塔,寺廟前常有塔,比如靈隱寺等等前面都有塔,越高的塔可以看到更遠的遠方,滿足我們窺視的本能。“中國建築里的格柵用的很細膩,這些細膩就像是中國人害羞的藏匿,又藏不住了解外面的世界的慾望。”
他主導設計的睢寧水月禪寺,是以“藏風得水,古典格局;入世精神,簡約建築;禪宗美學,禪意空間”的規劃理念為核心的,也許這看起來是典型的現代建築,但是卻不乏中國式審美與幽深的禪意。寺廟建築中,他是第一個顛覆了這些繁瑣走向了簡約的,擯棄許多文化圖騰與符號,真正做到了極簡。他說“當然這是個嘗試和實驗,是否成功需要時間檢驗。但是我們需要有這種精神來打破這些繁瑣。” 中國古建築到了清後期已經走向繁瑣,變成貴族化,相當於歐洲的巴洛克和洛可可,這些物質慾望透過繁瑣的精雕細刻來表達,人們通過物質表明自己的身份。而在漢代,一切簡單又廣袤,大氣磅礴。他的建築靈感主要是吸取了漢代的氣韻,但又不完全是,因為他更現代,比它更簡單。
也許目前中國的現代建築一直沒有真正悟出“大道至簡”這個道理,也沒有真正地走向現代。而當我們縱觀千年傳統文化的根基會發現,其實中國是最有可能創造出最實用、最簡單、最美的建築的。“當然中國美學裡也有繁瑣的,並非只有簡約。簡單不過只是豐富的中國文化里的其中一種。但是你看中國的寺廟做了兩千五百年,仍然是繁瑣的寺廟,龐大屋頂雕龍畫鳳。”俞孔堅想起那些雕欄玉砌的屋頂有時不免嘆息,他堅信,當代設計需要重新提煉、重新認識中國的美學,才能走向更深處。
俞孔堅還有一個國際知名的項目,叫“綠蔭中的紅飄帶”,“紅飄帶”由紅色玻璃鋼築成隆起的箱式固定於地面,其高不足一米,與成年人坐椅略同。遠遠看去,有條曲折蜿蜒的長帶,沿湯河東岸,飄在綠樹、碧水、青草之間。臨河的一邊,還鋪有寬約一米左右的木板路,大多與飄帶并行,為人們的散步休閑活動提供了便利通道。整條“紅飄帶”,並非首尾相連,大概分作四段,即一般介紹所稱的“五個節點”。每個節點處又都建有一個天棚,棚架上面局部遮擋,架下設有長椅,生長着各種花草。這個天棚,既有遮蔭、擋雨的功能,也具觀景、休憩的用途。
在一個二十公頃的公園,他只做了一條板凳,一下子把公園變得與眾不同,但你會發現它的內容很多,這就是大道至簡,俞孔堅說這就是他的原則:最少干預。一條板凳改變了一個場地,一條板凳就把區域變成了一個公園,別的什麼都沒做,當時所有人都反對。但是這條板凳,既可領略釣趣、觀賞鳥姿,又可使人溶入自然、享受綠色,並且絲毫沒有封閉河流和森林,自然生態保存完好。他也曾在瀋陽的一個大學裡設計一個稻田,當看到現場照片的時候,就會發現這個稻田的設計簡單得接近原始,但是細看卻又發現獨具現代特色。俞孔堅還有一個出色的設計,在廣東中山的岐江公園,它在園區中間做了一個外觀簡單的“盒子”,再簡單不過,但是它講了一個紅色年代裡的故事,這是他回國后做的第一個作品。這正是設計師在重新提煉、認識中國美學之後,所作出的嘗試。
在《文學理論基礎》以及《中國文學史四十講》兩本書籍之中,都曾說過:藝術與文學,皆於勞動生產。俞孔堅也對此深信不疑,因為他深切地相信人類的生存本能蘊含著極大的力量。這些豐富的生產形式,創造了豐富多元的文化。
中國文化廣袤精深,並沒有一種單一式的中國式審美。“我欣賞‘大腳’的審美,它是屬於民間的尤其是農民的,尊崇自然適應自然的,它是一種生存的藝術,而不是雕琢的藝術、裝飾的藝術。”其實仍有很多建築師崇尚着士大夫審美的“小腳美學”,它也是中國式審美的一種。他把繁瑣的帶着士大夫習氣的審美批判為小腳美學,因為它以犧牲功能的代價來換取美麗,並且是一種由士大夫階層與皇權指導的審美。他一直倡導“大腳美學”,這是一種簡單、有功能、實用、適應氣候的、低碳的審美。“大腳審美”在中國影響頗深,它根據中國不同的地域特徵和氣候特徵,發展自己的建築,比如西北的窯洞、北京的四合院、的干欄式建築等,這些根據氣候而形成的建築具有適應性。也許,中國還需要一場思想的革新。從“小腳”走到“大腳”,道阻且長。
俞孔堅說,禪宗其實也不是主流的審美,他是“出世”的。世界的現代建築以“簡”為主,少即是多,可以說現代簡約和禪宗的思想是一脈相承。《壇經》之中,六祖慧能強調單純單一,把人類文化里複雜的東西化繁為簡,把“文化”中“文”的部分去掉,避免文過飾非,這與當代建築是有本質上的聯繫,皆是簡單、通靈、清透、乾淨。佛教也曾走向繁瑣,不管是在禮節、教義上,還是在圖騰、雕刻等方面。到了禪宗文化之後,一切走向了簡約,去除了繁瑣。
現代簡約派的很多靈感於“禪”,現代建築師本身從禪宗那裡吸取了靈感,比如著名的美國流水別墅的設計師F·L·賴特,現代建築的創始人們本身就欣賞並且從禪宗之中獲得靈感,景觀也是如此。
中國人骨子裡都是儒釋道合流的,“禪宗美學”更是滲透到了中國人的衣食住行,他所設計的水月禪寺更是一個佛家寺廟,他在這個設計之中,傾注了自己心目中的禪意。
“我心目中的禪,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有的一切都放棄,去掉一切繁瑣走向簡單,在大自然面前把人變得謙遜,一切放下交給自然”。 對於繁瑣的慾望和繁瑣的事件,都用最簡答的方法解決,這就是他對“禪”文化的看法,同樣這也是他的生活,簡單有序並且親近自然。比如,他在辦公室里種滿了綠植,地上堆滿了自然掉落的樹葉,一年四季,他不曾去干預這顆綠樹,只是靜靜地看着它穿越春夏秋冬。
俞孔堅
人物簡介:俞孔堅,哈佛大學設計學博士,北京大學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國家千人計劃專家,1997年回國創辦北京大學建築與景觀設計學院, 為北京土人設計(Turenscape)首席設計師,出版著作20多部,並完成大量城市與景觀的設計項目,促成了景觀設計師成為國家正式認定的職業,並推動了景觀設計學科在中國的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