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文化對比視野下的《周易》時間觀(譚德貴)

中西文化對比視野下的《周易》時間觀(譚德貴)

 


 

[內容提要]:《周易》是中國傳統文化之根,其在時間觀上的獨特思想,鮮明體現了中西文化的差異,本文從三個方面分析了這種差異,使得我們對中國文化的認識更加深入。

  [關鍵詞]:《周易》;文化;有時;無時;共時;獨時;幾時;固時

  時間,是空間的本質,也是一切思想的基礎。存在的顯與隱,意義的有與無,主體間的共在與否,都是時間的去蔽與遮蔽。理性是一種非時間存在,其最高處,可以是一種無時間存在。哲學上的本體論與演化論,宗教上的最高存在與宇宙的創生,其根本處,展現的正是有時間(時間存在)與無時間(非時間存在)的共在與互補。太極圖與十字架,是中西文化異同的最形象、最準確的符號顯示,一元與二元,存在與非存在,有與無,關聯與獨存,內在與外在,靈與肉,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與神,主體與客體,理念與神,等等,是否以時間的思維框架為思想坐標原點,是中西文化差異的根本所在,更是二者交流、對話、共在的前提。

  《周易》乃“六經之首”、“三玄之冠”,中國文化的源頭活水,宇宙觀、哲學觀、宗教觀的理論基礎,與《聖經》、《古蘭經》、《吠陀經》等都是軸心時代產生的不同文明的最根本的元典。本文將從《周易》的時間觀入手,展現中西文化時間觀的異同,並進一步尋求未來思想共建的切入點。

  翻開《周易》的文本,“時”是一個根本性的概念,《易經》與《易傳》中涉及到“時”的共有58處,經文雖只有一處,但所用與時間有關的文辭很多,如甲、庚等,有的直接用月日表示。《傳》文57處,加上6 4卦的時空模型結構,尤其是後來,在象數思想指導下所形成的中國術數文化中,時間思想得到了全面的闡述。對《周易》及術數文化的時間觀的特點進行詳細分析,就能把握中西文化的異同,進而互補。


 一、有時(時間存在)與無時(非時間存在)

  《聖經》上講,“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道就是邏各斯,同時又詳細描寫了上帝如何用語言在6天中創造了宇宙包括人類。也就是說,上帝本身是無時間(非時空存在)的,而其創造過程,卻體現了一種時間存在。但這種創生,不過是上帝隨心所欲的設計。人類與上帝不過是設計者與產品、創造者與被造物之間的關係,而人類的所謂時間,不過是上帝隨心所欲的產物,非時間存在的上帝設計、決定人類的時間存在。

  在哲學層面上,古希臘哲學家巴門尼德認為,時間具有不定性,因而只能屬於同樣是不定性的、低層次的意見之列,應該被排除在確定性的、高尚的真理之外。西方哲學的真正奠基人柏拉圖,則把無時間性的理念作為本體,宇宙不過是對理念的拙劣模仿,理念與神是一體的,所以,時間就是造物主模仿永恆的摹本。笛卡爾高倡“我思故我在”,為西方思想確立了一種最高的無時間性的純意識主體,作為邏輯存在。最終經過黑格爾的邏輯體系,回到絕對精神,從而根本上消除了時間,也消除了歷史。其間雖有波浪式前進,螺旋式上升,但最終歸於無時。總而言之,從邏輯與歷史的關係看,西方文化是邏輯高於並且統治歷史,無時(非時間存在)統治有時(時間存在)。

  而以《周易》為代表的中國文化,從根本上講,則是一種時間文化,是邏輯與歷史、有時(時間存在)與無時(非時間存在)的動態統一。一方面,時間是中國文化之本,從宇宙演化的角度看,易之三義之一的變易,就是“唯變所適”、“與時偕行”,無論是從太極、兩儀、四象、八卦、64卦,再加上天干地支的時空指示,三元的時空演化,都可以建構起多元化的變化模型,從而預測多種可能性。道家思想的“無中生有”,其本質也是變易,佛學的空、無常、無自性,就是變易。因此,從時間的維度看,亞伯拉罕宗教體系文化只能是一種兩世式的直線時間模式,中國的道教追求長生不老的永恆存在,雖然是一種直線式的一世存在,但沒有歷史或時間的終結思想。佛教則在三世因果、六道輪迴中展開時間。因果關係本質上講,就是一種時間關係,所謂涅槃或成佛,西方極樂世界或凈土,也不過是一種精神境界,而且佛教所論述的時空,是超出人類想象力的大尺度時空,不存在時間與歷史的終結問題。

  另一方面,從本體論看,64卦所形成的,包括干支時空模型所構造的宇宙本體模型,在某種程度上,類似於西方的理念,上帝的道說,也是一種邏輯模型,具有一定程度的穩定性、固化性,因而,《周易》有“制器尚象”之說,約同於柏拉圖的對理念的模仿。

  但是這種類似只是表面的,根本點是完全不同的。與理念是無時的、上帝也是無時的、無時統治有時的西方文化不同,《周易》的“不易”是一種動態的“不易”,一種來自宇宙、說明宇宙的有限無邊的宇宙模型,是歷史或時間中的邏輯,邏輯的歷史展現,是邏輯與歷史的統一。而且,從根本看,變易為本,時間為本,有時決定無時,二者在動態中統一。更重要的是,這種“不易”的模型,是邏輯與時間(歷史)統一的產物,首先是伏羲“仰則觀象於天,俯則察法於地”,“遠取諸物,近取諸身”,“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或以“河圖洛書”為藍本而形成的宇宙符號模型,這種動態的模型,又可以作為生產、生活摹本,從而製造出具體的文明產品,這是“制器尚象”的真正含義。所以,這種“不易”在本質上仍然是“變易”的。大乘佛教中,“煩惱即菩提”、“入世即出世”,道學中“有為即無為”,孔子的“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都是同樣的思想。

  從更大的時空維度看,64卦以未濟卦結束,本身就展現了一個大的周期與循環。這種循環,並不是複製,而是一種動態的、結構的、有着隨機漲落的大循環,其中蘊含著許多變量,是一種大尺度的循環與周期時間,小尺度直線時間的有機結合。


二、共時(關聯時)與獨時(分離時)

  邏輯高於歷史,非時間存在為本,必然導致時間思維的獨一、割裂、外在思想的產生。牛頓從自然科學的角度提出了“時間筐”理論,認為時間是一種外在的客觀存在,與物質運動無關,更與人的主觀性無關。康德提出了時間為主體的先天感性形式與範疇直觀,在一定程度上把主體與客體連接在一起,但這只是一種認識論的角度,根本上,時間是與人的存在無關的。現代偉大的自然科學家愛因斯坦,通過狹義與廣義相對論,徹底拋棄了牛頓的“時間筐”理論,指出了時間與物質運動的內在關聯性,量子力學根據測不準原理,把這種思想進一步加強。奇點大爆炸宇宙論,設計了一個時間開端與終端,超弦理論、上帝粒子組合理論,都提出了許多富有見解的時間思想。但是,從根本上講,仍然沒有擺脫把時間對象化、外在化、形式化的根本特點。胡塞爾把康德的時間思想發展到了極致。他認為,時間是先於認識對象而存在的最初現象,意識流的多元化統一便是時間,它的組成是意識最早就知道的,所以可以稱作“內在時間意識”,現在與過去可以互相再造,時間與主體的關係更加緊密。但是,胡塞爾現象學的最大問題正在於,意向性並不是來自於純粹的自我,而是來自於過去、現在、未來滯延的體驗場,無法還原到原處的場域,時間還是一種外在性存在。

  這種失去了人與世界的原初關聯性的時間觀,在海德格爾那裡發生了根本性的轉換。他通過時間性主體置換了笛卡爾的思維主體,把胡塞爾的“內在時間意識”轉向了此在的解釋學的時間性分析,將時間作為理解存在境域意義的根本場域,存在就是時間。海德格爾的“向死而在”思想,雖然極大地拓寬了生命的意義區間,卻在最終處設立了一種超越此在的時間存在,是邏輯理性與上帝時間觀的遺迹。

  《周易》的時間觀,從根本上異於西方思想。

  首先,是一種關聯性、系統性時間觀。“生生之謂易”,“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萬物”,在這個有限而無邊的生命系統中,時間就是生命與宇宙的本質,不存在任何單獨的時間,一切都在大化流行中,時間就是存在,存在就是時間。64卦動態模型,展現的正是主體與客體、內在與外在、物理與心理、直線與循環、遮蔽與去蔽、先在與生成的時間與意義的不斷展開。邏輯與歷史也正是在這種生命之流中達到內在統一。“未知生,焉知死”,生命是一種永無休止的洪流,時間也正是生命本身,與海德格爾“未知死,焉知生”形成鮮明對比,所以,西方文化從根本上看,不可能跳出直線與終結的時間怪圈。

  其次,《周易》的語言與符號系統,並不指向抽象現成的概念體系,也不趨於邏輯化和對象化。一般來講,意識是人在其當下之體驗中,不斷超越其內在性的過程中,形成的動態直觀的整體,是內向性體驗並外向構成對象的整體。從語言學看,一個陳述判斷語句,或者給出名稱,或者給出共相,表現的是對象與客觀性,也從直觀角度展現意識活動的超越性與敞開性。但是,這種敞開是一種邏輯範圍內的運演,是一種靜態的、非時間的邏輯變化,與實際變化無關。《周易》的“設卦觀象繫辭”,就是“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繫辭焉以盡其言”,辭並不是直接指向道、意,此謂之“盡象明意”,通俗講就是通過象來認識宇宙。象本身就是一種時間性、動態性、歷史性、關聯性、變異性存在。由此,《周易》所形成的四聖人之道的“象辭理占”,64卦與五行干支等構建的模型,與西方語言學的概念到邏輯推演,內涵外延的清晰化、對象的固化完全不同,“卦以存時,爻以示變”,一切都是動態化的、關聯化的構成,離開了時間,這個體系不復存在。因此,意義的開顯,就不可能是一種純粹的概念或語句表述,而是一種動態的,完全時機化的、獨一化的場域的展現。意義的顯現,就永遠是一種開放式的、創造式的。

  更重要的是,《周易》的時空是一體的,空間的本質還是時間。64卦都是“時”與“位”的統一,“聖人之大寶曰位”,“天地設位”,“六位時成”,“君子以思不出其位”,位有陰陽、貴賤、君臣、夫妻之分,但是,這種位,即空間,不是靜態的、分離的,而是時間中的位,離開了時間的空間是不存在的。如果說,西方文化是一種以邏輯和空間文化(粒子性)為主的、為根本導向的文明體系,時間性只能是其從屬性存在,中國文化則是一種以歷史和時間(波動性)為主的文明體系,空間性、邏輯性是輔助。時間只能是共在的,不可能真正分離,而空間是可分的,邏輯本身就是獨立單元的一種組合,獨時思想就是必然的。

三、幾時(初始狀態)與固時(線性時間)

  由於時間觀的根本差異,導致了人們如何體認時間、掌握時間、開顯意義的重大區別。西方文化的直線時間觀在科研、生產、生活中必然體現出一種線性時間思維模式,這種思維模式,一方面表現為:空間化的時間思維,時間變成一種粒子性存在,在任何一種系統或事件中,時間必須是一種穩定的、持續的、有明晰起點的存在。另一方面,這種時間觀必然導致西方思維對非線性時間、隨機漲停、初始狀態的無能為力。表現在熱力學第二定律的熵增原理所導致的系統無序化而停滯,西方文化對此無可奈何;突變論對初始狀態雖有論述,但並沒有從根本上解決蝴蝶效應等隨機漲落問題,因而西方經濟模型無法預測2008經濟危機,西方哲學也不能從根本上擺脫這種線性時間觀,不管是胡塞爾的理智直觀,還是海德格爾的生成、構成,還是書寫、文本、蹤跡、縫隙、他者等思想,都不能從本質上改變線性思維模式。

  而《周易》的基本符號陰陽爻,不僅是兩種宇宙存在狀態的模擬,更是時間狀態的模擬,“陰陽之義配日月”,“陰陽不測之謂神”,“唯變所適”,這是一種相護交錯與引發,是在“生生不息”中,體現出來的具有“至變”特徵的“時”,是一種初始狀態的、非線性的、隨機漲落的、非理性的原生時,而不是像西方那樣的現成時間質料存在,無法被對象化、實體化。也就是說,它不是一種認識論意義上的對象化的時間,而是一種存在意義上的領會。

  《周易》四聖人之道,最根本的是“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因為辭也好,象也好,雖然可以從總體上、原則上指導人的行為,但是這種吉凶悔吝,絕不是某種可以嚴格遵循、一絲不苟執行的教條,更不是西方意義上的邏輯化、清晰化的具體指示條例。因為《周易》的象的根本特點正是時間意義上的動態分類,是卦爻之時空與人的行為之互動而構成的動態系統。卦主要體現一相對長的時間段的變化,爻則在適時變通的意義上展現時的運動,但這種時間段,並非具體的時間與時段,宇宙從乾坤到既濟、未濟,展現的是正是大化流行的不同階段的狀態與情勢,每一卦對存在的象徵,都不是對具體時間的客觀描述,而是人於其中所形成的“時機”。所以,“子曰,知幾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易》曰:介於石,不終日,貞吉,介於石焉,寧用終日,斷可識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

  初始狀態問題,包括隨機漲落、非線性、邊緣、蹤跡、逆時等,都是西方文化解決不了的問題。模型方法,大數據理論,雲計算,從根本上脫離不了線性時間思維模式,因為非線性,在其本質上屬於非理性思維範疇,一陰一陽之謂道,《周易》屬於理性思維與非理性思維的有機統一,是線性時間與非線性時間的互成。西方宇宙論的上帝粒子模型仍然是線性的,超弦理論雖然具有波動性,但是,量子力學的測不準原理,決定了他們還是解決不了波粒二象性問題。

  從現代西方哲學看,現象學雖然認真討論了主體間性問題,但實際上仍然是單獨主體的主客互動問題,根本解決不了主體間性。後期現象學雖然形成了二次、三次改革浪潮,全面探討了他者問題,但是,我與他者,還是一種完全獨立的存在,因為此理論最終歸屬絕對他者——上帝,仍然處於人神二分的思維模式中。

  而《周易》是對初始狀態的最佳掌握,更是對非線性狀態的預知,只要我們對《周易》與術數文化的起卦、布局、取象方法做一分析,就可以明顯感受中西文化的差異。這種預測可以分為動態和靜態兩種:八字預測屬於靜態,以人的出生時間為基準預測一生命運,而人的出生時間本身就是一種非線性時間,是不可控的,或者是一種非理性、無意識時間,但從這種非線性時間卻可以推演人的命運,屬於從偶然到必然。六爻預測,是一種最典型的非理性、非線性預測,無論是“十營而八變”的大衍筮法,還是火珠林的金錢課,所成之卦完全是無意識、非理性的產物,也可以形成準確的判斷。如果包括夢境預知,薩滿感知,都屬於從非理性、非線性時間的預測,與西方文化有天壤之別,真正解決了初始狀態問題。而梅花易數、奇門遁甲、金口訣等則可以隨意的、無意識的時間形成中,解決我與他者的共在問題。

  不僅如此,“夫易,彰往而察來,而微顯闡幽”,“神以知來,知以藏往”,“數往者順,知來者逆,是故《易》逆數也。”這是一種典型的逆時思想,不僅可以預知未來,也可以預知過去,這樣就把過去、現在、未來真正聯繫起來,就不再僅僅是統覺、先驗想象力、意識滯留,而是一種真正的共在、構成。

  所以,孟子在對歷史上的聖人進行評價時,將孔子奉為“聖之時者”,就是一種最高的稱讚,中國儒釋道文化的境界論,都是在時間中形成的動態化的、多元化的存在,而不是上帝的超時空存在,這是本文的最終觀點。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來源:《世界宗教文化》  作者:譚德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