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乾、坤之本字論《周易》的哲學內涵(廖名春)

從乾、坤之本字論《周易》的哲學內涵(廖名春)

 


 

 一、問題的提出

  《周易》為“五經”(《易》、《書》、《詩》、《禮》、《春秋》)之首,“三玄”(《老》、《庄》、《易》)之一。講中國學術,講中國哲學,講中國思想史,不能不講《周易》。

  帛書《要》篇載孔子說:“《易》,……我觀其德義耳也。……吾求其德而已。”又說:“《易》有天道焉,而不可以日月星辰盡稱也,故為之以陰陽;有地道焉,不可以水火金土木盡稱也,故律之以柔剛;有人道焉,不可以父子君臣夫婦先後盡稱也,故為之以上下;有四時之變焉,不可以萬物盡稱也,故為之以八卦。”[1]認為《易》有“德義”,具體而言,既有“以陰陽”表現的“天道”,又有“以柔剛”表現的“地道”,還有“以上下”表現的“人道”,更有“以八卦”表現的“四時之變”。

  傳世文獻也有相同的記載。《繫辭傳》云:“《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並借“子曰”贊為:“《易》其至矣乎!夫《易》,聖人所以崇德而廣業也。”《莊子·天下》篇的“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則概括為:“《易》以道陰陽。”《史記·太史公自序》則曰:“《易》以道化。”

  所以,《周易》是講“德義”的,是講“天道”、“人道”的,是講“陰陽”哲學的,是一部講運動變化的“變”經,這是以孔子為代表的近代以前中國學界的普遍認識。

  但是,近百年來中國學界主流的認識卻截然相反。

  陸侃如說:“我們知道《易經》並不是古聖王說教的著作,而是民間迷信的結晶,從起源到寫定,當然需要幾個世紀。這些迷信的作品,與近代之‘觀音籖’、‘牙牌訣’極相近,既談不到哲理,更談不到文藝。”[2]

  高亨說:“我認為研究《周易》古經,首先應該認識到《周易》古經本是上古的筮書,與近代的牙牌神數性質相類,並不含有什麼深奧的哲理。”[3]

  朱伯崑也說:“就《周易》全書的情況看,大部分內容仍屬於筮辭的堆砌,多數卦的卦爻辭之間缺乏甚至沒有邏輯的聯繫。所以《周易》還不是《詩經》一類的文學作品,也不是哲學著作,而是一部占筮用的迷信典籍。”[4]

  總而言之,他們都認定《周易》的“哲理”是後人“加上”去的,是《易傳》強加給《易經》的,這是“孔子之《易》”而非“文王之《易》”。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否定《周易》有陰陽觀念。

  張立文說:“在《易經》的卦、爻辭中連‘陰’、‘陽’兩字也找不到,當然無法肯定《易經》有了‘陰’、‘陽’的兩個基本範疇了”,“《易經》不見”,因此“不能任意”將陰陽觀念“附會到《易經》中來”。 [5]《易經》“陰”字僅一見(《中孚·九二》:“鳴鶴在陰”) [6],連“陽”字都沒有,怎能說《易經》有陰陽觀念?怎能說“《易》以道陰陽”呢?所以,他坐定了“以陰陽”解《易》,是《易傳》的無中生有。 

辯之者卻認為:《周易》六十四卦,一共三百八十四爻,都是由陰爻和陽爻組成的。陰爻和陽爻就是陰陽的代表。《易傳》將其闡發為陰陽哲學,應該是合乎邏輯的。

但否定論者卻不信:“《易經》中‘’、‘’符號,後來都稱其為‘陽爻’和‘陰爻’,但其原來意義是否代表‘陽’與‘陰’,在《易經》中找不到根據。”[7]強調“”、“”符號意義的不確定性,堅持要有文字來表現陰陽觀念。

  《周易》是否真的就沒有陰陽觀念?孔子和以《易傳》為代表的早期文獻“以陰陽”解《易》,是否真的是無中生有?其間是否另有曲折?這是論定《周易》一書的性質難以迴避的問題。本文試為之解。

  二、名異而實同

確實,《周易》本經的卦畫中只能抽象出“”、“”符號,並沒有嚴格的“陰陽”範疇。但是,中國古人表示哲學範疇,不重形而重實。因此同詞異義,異詞同義的現象屢見不鮮。

  漢語歷史悠久,有豐富的同義詞是其語言發達的標誌。

早在殷商時期的甲骨文中,同義現象已很突出。如表示看的意思,就有“見”、“觀”、“省”、“相”、“望”、“視”、“監”等詞;表示洗、浴的意思,就有“沃”、“沐”、“盥”、“灑”、“沫”等詞;表示殺傷的意思,就有“蔡”、“殺”、“戕”、“”、“雉”、“歲”等詞;表示年老的意思,就有“老”、“考”、“耋”等詞;表示給予、賞賜的意思,就有“畁”、“賞”、“錫”、“厎”等詞。[8]

  《爾雅》作為現存的最早的漢語詞典,其中一個重要的作用就是如郭璞所言“辯同實而殊號者也”。如:《釋詁》篇“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權輿,始也”,是說“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權輿”都有“起始”的意思;“天、帝、皇、王、后、辟、公、侯,君也”,是說“天、帝、皇、王、后、辟、公、侯”都有“君”的意思;“如、適、之、嫁、徂、逝、往也”,是說“如、適、之、嫁、徂、逝” 都有“往”的意思;“朝、旦、夙、晨、晙、早也”,是說“朝、旦、夙、晨、晙”都有“早”的意思。《釋天》篇“載,歲也。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載。——歲名”,是說年歲的名稱,代有不同:夏代稱“歲”,商代稱“祀”,周代稱“年”,唐虞時代稱“載”。“春獵為搜、夏獵為苗、秋獵為獮、冬獵為狩”,同樣是狩獵,因春、夏、秋、冬季節不同,而有“搜”、“苗”、“獮”、“狩”不同的稱呼。換言之,“搜”、“苗”、“獮”、“狩”雖然名稱各異,但都是打獵的意思。[9]

  《呂氏春秋》一書,總共5000詞,其中同義詞共有472組。每組包括兩詞的有258組,如邦、國,誦、讀;每組包括三個詞的有46組,如分、別、辨;每組包括四個詞的有24組,如封、疆、境、邊。[10]可見其同義詞之多。

  所謂的陰陽觀念,其本質就是二元對待思想,也就是對待的統一的思想。[11]這一思想,古人除了用“陰陽”來表示之外,還有沒有用其它相近或相似的詞來表示呢?也就是說,“陰陽”還有沒有同義詞?只要我們不是從形式而是從實際出發來思考問題,回答應該是肯定的。

  先秦文獻里表達二元對待思想,“柔剛”與“陰陽”往往無別。

  我們先來看《彖傳》。

  《周易·否·彖傳》說:“‘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則是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也。內陰而外陽,內柔而外剛,內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

  所謂“內陰而外陽”,指否卦下卦為?坤,?坤三爻皆為陰爻,故說“內陰”;上卦為?乾,?乾三爻皆為陽爻,故說“外陽”。所謂“內柔而外剛”,“內柔”也是指否卦下卦?坤;“外剛”也是指否卦上卦?乾。可見,在這裡,“內柔”也就是“內陰”,“外剛”也就是“外陽”。“柔”、“剛”也就是“陰”、“陽”。雖然,“柔”、“剛”與“陰”、“陽”指的是陰爻和陽爻,但言外之意,也代表了“天地”、“上下”、“君子”與“小人”。

  《咸·彖》和《恆·彖》也有“柔”、“剛”說:

  “‘咸’,感也。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止而說,男下女,是以‘亨,利貞,取女吉’也。天地感而萬物化生,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恆’,久也。剛上而柔下,雷風相與,巽而動,剛柔皆應,‘恆’。”

咸卦卦畫為,下卦為?艮,而上卦為?兌。恆卦卦畫為,下卦為?巽,而上卦為?震。依《繫辭下傳》“陽卦多陰,陰卦多陽”之說,咸卦下?艮一陽二陰,當為“陽卦”,故稱“剛下”;上?兌一陰二陽,當為“陰卦”,故稱“柔上”。恆卦下?巽二陽一陰,當為“陰卦”,故稱“柔下”;上?震二陰一陽,當為“陽卦”,故稱“剛上”。在這裡,“柔”、“剛”指的都是陰卦和陽卦。但《恆·彖》“剛柔皆應”說,則是指恆卦的初六與九四、九二與六五、九三與上六陰陽互相應和。“剛柔”也指的是陰爻和陽爻。很明顯,這裡的“柔”、“剛”是完全可用“陰”、“陽”取代的。所以,這裡的“柔”、“剛”也就是“陰”、“陽”。值得注意的是,《咸·彖》的“二氣感應以相與”,將“柔”、“剛”所代表的陰爻和陽爻說成是“二氣”,是以氣化論來解釋“柔”、“剛”。而“柔”、“剛”二氣,實質就是“陰”、“陽”二氣,就是陰氣和陽氣。

  再來看《繫辭傳》:

  “動靜有常,剛柔斷矣。……剛柔相摩,八卦相盪。……剛柔相推,變在其中矣。”

  這裡的“剛柔”,指的是陰爻和陽爻,也可稱之為陰陽。故韓康伯註:“相切摩也,言陰陽之交感也。”[12]是將“剛柔”稱為“陰陽”。

  “乾,陽物也;坤,陰物也。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

  孔穎達疏:“以陰陽相合,乃生萬物,或剛或柔,各有其體。”[13] “剛柔”也是指陰爻和陽爻,它們的“體”是“陰陽合德”之所生。形式上是“剛柔”,實質上就是“陰陽”。

  《說卦傳》也說:“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幽贊於神明而生蓍,參天兩地而倚數,觀變於陰陽而立卦,發揮於剛柔而生爻,和順於道德而理於義,窮理盡性以至於命。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這兩段話表面上說“陰陽”與“柔剛”同中有異,一是“立天之道”,一是“立地之道”;其作用一是“立卦”,一是“生爻”。但緊接着道:“故《易》六畫而成卦;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陰陽”與“柔剛”還是名異而實同。

  馬王堆帛書也有一些記載值得注意。

帛書《衷》篇:“《易》之義誶陰與陽,[14]六畫而成章。曲句焉柔,正直焉剛。”[15]這是說《周易》的精神是陰陽,在卦畫形式上,陰爻“曲句”表現“柔”,陽爻“正直”表現“剛”。“柔剛”實際是“陰陽”的代名詞。

  又說:“天地相率,氣味相取,陰陽流刑,剛柔成浧。”[16] “陰陽”、“柔剛”對文見義。

  帛書《要》篇:“故《易》有天道焉,而不可以日月星辰盡稱也,故為之以陰陽;有地道焉,不可以水火金土木盡稱也,故律之柔剛。”[17]此與《說卦傳》“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說同。一用“陰陽”,一用“柔剛”,與其說是意義上有別,不如說是修辭的需要。

  非儒家的先秦文獻也有類似的記載。

  如馬王堆帛書《姓爭》篇說:“夫天地之道,寒熱燥濕,不能並立;剛柔陰陽,固不兩行。”[18] “剛柔”與“陰陽”同義。

  帛書《十大經·觀》篇說:“黃帝曰:……無晦無明,未有陰陽。陰陽未定,吾未有以名。今始判為兩,分為陰陽,離為四[時]□□□□□□□□□□□,因以為常。……牝牡相求,會剛與柔。柔剛相成,牝牡若形。下會於地,上會於天。”[19]

  《淮南子·精神》也有相似的描寫:“古未有天地之時,惟像無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閔,澒濛鴻洞,莫知其門。有二神混生,經天營地,孔乎莫知其所終極,滔乎莫知其所止息,於是乃別為陰陽,離為八極,剛柔相成,萬物乃形,煩氣為蟲,精氣為人。”顯然,“牝牡”、“陰陽”、“柔剛”在這裡都是同義詞。

  《國語·越語下》載范蠡曰:“天道皇皇,日月以為常,明者以為法,微者則是行。陽至而陰,陰至而陽;日困而還,月盈而匡。古之善用兵者,因天地之常,與之俱行。后則用陰,先則用陽;近則用柔,遠則用剛。”“后則用陰,先則用陽”與“近則用柔,遠則用剛”意義相同,“陰”、“陽”與“柔”、“剛”完全是相同的概念。

  由此可見,在表達二元對待思想上,“剛柔”與“陰陽”異名同義,內涵和作用都是基本相同的。

  “健順”也是一對與“陰陽”、“剛柔”名異而實同的概念。

  《泰·彖》云:“‘泰,小往大來,吉,亨’,則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內陽而外陰,內健而外順,內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

泰卦卦畫為,下卦為?乾,而上卦為?坤。“內健”與“內陽”義同,都是指下卦?乾三爻皆為陽爻。“外順”與“外陰”義同,都是指上卦?坤三爻皆為陰爻。在這裡,“健”、“順”也就是“陰”、“陽”。與《否·彖》的“柔”、“剛”與“陰”、“陽”名異而實同是一致的。

  《繫辭下傳》說:“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夫坤,天下之至順也。”帛書《衷》篇則說:“川之至德,柔而反於方;鍵之至德,剛而能讓。”[20]乾、坤是“至健”、“至順”,也可以說是至剛、至柔。這說明,健就是剛,順就是柔。健、順就是剛、柔,就是陰、陽。

  所以,講二元對待思想,我們沒有理由一定要重此輕彼,更沒有理由一定要顧此失彼或是此非彼:只講“陰”、“陽”而不講名異而實同的“柔”、“剛”和“健”、“順”。 


 
三、“乾”的本字

  《乾》卦的卦名“乾”,以前人們都以為是本字。《說文·乙部》:“乾,上出也。從乙,乙,物之達也;倝聲。”如此,“乾”則是形聲字,倝為聲符,乙為形符,義為“上出”。段玉裁註:“此乾之本義也。自有文字之後,乃用為卦名,而孔子釋之曰:‘健也。’健之義生於上出。上出為乾,下注則為濕,故乾與濕相對。”徐灝《注箋》:“乾之本義,謂艸木出土乾乾然強健也。”[21]

   但《說文》又訓“乙”字曰:“乙,象春艸木冤曲而出,陰氣尚強,其出乙乙也。”段玉裁註:“乙乙,難出之皃。”[22]因此,章太炎則認為:“此說艸木冤曲而出,無取‘天’義。字從倝聲,當讀為倝。倝,日始出光倝倝也。語轉為晧、曍、昦。曍者,晧旰也,旰乃倝字。昦者,元氣昦昦,春為昦天,稱天者多言昦,故以聲轉謂之倝。其言健者,象聲而為訓也。”[23]如此則“乾”為借字,本字為“倝”(gàn),其義為“日始出光倝倝也”,是太陽剛出時光輝閃耀之意。

  清末俞樾(1821-1907)卻提出:“《說卦傳》:‘乾,健也;坤,順也。’而《乾》卦古即謂之‘健’。《象傳》‘天行健’即天行乾也。《乾》卦謂之‘健’,故《坤》卦謂之‘順’矣。”[24]這是說《乾》卦之“乾”“古即謂之‘健’”,根據有三:一是《說卦傳》有“乾,健也”之訓;二是《大象傳》有“天行健”之說,“‘天行健’即天行乾”;三是“《坤》卦謂之‘順’”,與“順”反對的“乾”自當“謂之‘健’”。

  俞樾六、七十多年後,原杭州大學教授劉操南(1917-1998)討論了《大象傳》“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斷句。歷來人們都是將“天行健”連讀,以為“健”是說《乾》卦之德。[25]劉操南卻認為這有違《大象傳》的體例,此句應斷作“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天行”是釋體,“健”是命卦,“君子以自強不息”是設辭。[26]

  1973年底,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了十二萬多字的帛書。這批珍貴的帛書中,有關《周易》方面的共有二萬餘字,既有經,又有傳。在帛書《易經》里,《乾》卦之“乾” 都寫作“鍵” [27]。帛書《易傳》共六篇,約一萬六千餘字。其言“乾坤”、稱舉《乾》名的有《二三子》[28]、《繫辭》[29]、《衷》三篇[30],“乾”字也毫無例外寫作“鍵”。

  1984年,馬王堆帛書整理小組的韓仲民據帛書“乾”作“鍵”之證,支持了劉說,認為《大象傳》此句的斷句,應該和其它各卦相同,“天行”可以成為一個獨立的、完整的句子,“天行”即天道,指天體的運行,《彖傳》多有此說。[31]張立文也有相同的意見。[32]

《大象傳》六十四條中,六十三條都是先釋卦象,再點出卦名,最後才得出卦義。比如:“地勢,坤”、“雲雷,屯”、“風雷,益”、“洊雷,震”、“兼山,艮”、“隨風,巽”、“麗澤,兌”。惟獨《乾》卦一條不同,這是很難說通的。但“天行”與“地勢”句式相同,釋“行”為運行,明顯與“地勢”不協,因為“勢”只能作名詞解。李鏡池(?-1975)已經看出了這一點。[33]筆者認為,“天行”之行,應釋為陣行,行列、排列。“天行”依《大象傳》體例,是指《乾》卦上下經卦之象,《乾》卦上下卦皆由經卦組成,乾為天,兩經卦乾相重為復卦乾,故重卦乾之象為“天行”、天之陣行。將“天行健”、“地勢坤”連讀,否認“健”為卦名,不合《大象傳》釋象名卦以明卦義之通例。所以,從《大象傳》來看,“健”應該是卦名,應該是《乾》卦之“乾”的本字。

  馬王堆帛書《周易》經、傳中的“鍵”,多數人認為是“乾”字的假借。比如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的《馬王堆帛書〈六十四卦〉釋文》[34]和於豪亮的《帛書〈周易〉》[35]兩文,就是這樣處理的。而鄧球柏則認為“鍵”是本字。他說:“卦名以鍵列於六十四卦之首,蓋以此為六十四卦之門戶(即關鍵)。鍵,引申為門鎖、關鍵、關閉、封鎖、囚禁等義。”[36]其實,馬王堆帛書《周易》的“鍵”,是“剛健”之“健”的假借。馬王堆帛書《周易》經、傳“乾”皆寫作“鍵”,正證明了《大象傳》“乾”作“健”的正確。而“乾”應該是“健”的同音借字。

  四、“坤”的本字

  坤卦的本字是什麼?從《乾鑿度》[37]到《玉篇》,從宋人到清儒都有所探討。從現有的材料看,《坤》卦之“坤”原來並不寫作“坤”。

  在馬王堆帛書《易經》里,《坤》卦之“坤”寫作“川”。 [38]帛書易傳其言“乾坤”、稱舉《坤》名的有《二三子》、[39]《繫辭》、[40]《衷》、[41]《繆和》四篇[42],“坤”字也毫無例外寫作“川”。

熹平石經《周易》殘石據屈萬里統計現存4400餘字,[43]但從屈氏書所錄殘字影片看,似不包括上海博物館藏熹平石經《周易》殘石之二。這一殘石1925年出土於河南偃師縣東漢太學故址,正面內容為《周易》下經《巽》至《未濟》8個卦的卦爻辭以及《乾》至《師》卦《彖傳》的一部分,共15行,存256字;背面內容為《繫辭下》的一部分,共15行,存251字。[44]如此說來,熹平石經《周易》殘石現當有近5000字存世。在這些殘字中,“坤”字都寫作“”。

宋人洪适《隸釋》薈萃漢魏碑碣189種,乾坤之“坤”字無一作“坤”,都寫作“”、“川”、“巛”。如卷一《孟郁修堯廟碑》:“乾川見征。”[45]又《成陽靈台碑》:“乾川之象。”[46]又《孔廟置守廟百石孔和碑》:“孔子大聖,則象乾。”[47]又《韓勑修孔廟后碑》:“孔聖素王,受象乾巛。”[48]又《魯相史晨祠孔廟奏銘》:“孔子乾巛所挺,西狩獲麟。”[49]卷二《西嶽華山廟碑》:“乾巛定位,山澤通氣,雲行雨施,既成萬物,易之義也。”[50]又《樊毅修華岳碑》:“靈既定□□,兆民乃列祀典。”[51]卷三《張公神碑》:“乾剛川靈,何天之休”,“乾川傳億萬兮”。 [52]又《三公山碑》:“□□分氣,建立乾川。乾為物父,川為物母。”[53]卷四《司隸校尉楊孟文石門頌》:“惟巛靈定位,川澤股躬”,“上順斗極,下荅皇”。 [54]又《李翕析里橋郙閣頌》:“川兌之間,高山崔嵬。”[55]又《桂陽太守周憬功勛銘》:“乾剖兮建兩儀。”[56]卷五《巴郡太守張納碑》:“□□乾川,其潤如雨。”[57]卷八《衛尉衡方碑》:“恩降乾太,威肅剝川。”[58]卷九《故民吳仲山碑》:“乾蓋載,八十有長。”[59]卷十五《蜀郡屬國辛通達李仲曾造橋碑》:“□□我邦,乾川垂極。”[60]卷十七《益州太守無名碑》:“失明哲兮入川戶。”[61]卷十九《魏受禪表》:“若夫復載簡易,剛柔允宜,乾之德。”[62]《魏修孔子廟碑》:“崇配乾。”[36]據上述不完全統計,其中“川”為最多,11見;“”次之,7見;“巛”最少,僅4見。

  傳世文獻里也留下了若干痕迹。如《大戴禮記·保傅》:“易之乾巛。”[64]《賈子新書·胎教》“巛”作“坤”。 [65]《左傳·昭公二十九年》:“其坤曰。”《釋文》“坤”作“巛”,云:“本又作坤。”[66]《後漢書·輿服志下》:“‘黃帝堯舜垂衣服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巛》。’乾巛有文,故上衣玄,下裳黃。”[67]按,此即引《繫辭下傳》之文。《乾》《巛》,《繫辭下傳》作《乾》《坤》。

“坤”與“川”、“”、“巛”的關係,前賢有不同的認識。洪适認為:“隸書未嘗有坤字,此乃乾坤爾。”[68]這是以“川”為《乾》《坤》之“坤”的本字。《集古錄》下《司隸楊君碑》:“巛靈定位。”歐陽修云:“以巛為坤……漢人皆爾。”[69]《玉篇·巛部》:“巛,注瀆曰川也,古為坤字。”[70]李富孫《易經異文釋》云:“《乾鑿度》以八卦之畫為古文,天地風山水火雷澤字是。古坤作?,此即轉橫畫為巛耳。”[71]

王引之的說法卻正好相反,他說:“乾坤字正當作坤,其作巛者,乃是借用川字……淺學不知,乃謂其象坤卦之畫,且謂當六段書之。夫坤之外,尚有七卦,卦皆有畫,豈嘗象之以為震巽離坎等字乎,甚矣其鑿也。”[72]朱百度[73]、阮元說同[74]。他們皆以“坤”為正字,“巛”為假借字,“巛”與“”形近且古音相同,故得假借。

王氏說乾坤八卦不可能唯獨坤象卦畫之形,似乎很有道理。但以“坤”為本字說,卻與帛書、漢碑等不合。我們可以說帛書《易經》寫了別字,將“坤”寫作了“川”;帛書《易傳》四篇也寫了別字,將“坤”也誤作了“川”。但以洪适的說法,是“隸書未嘗有坤字”;按歐陽修說,是“以巛為坤……漢人皆爾”。我們不能說所有的隸書里,都是寫“坤”的別字,所有的“漢人”“以巛為坤”,都寫錯了。特別是熹平石經,是我國經籍最早之刻本,由漢帝詔著名學者“蔡邕等正其文字”。石經始立之時,天下來觀視摹寫者,至“車乘日千餘兩,填街充巷”。“自從五經一定,爭者用息”。若依王引之說,熹平石經《周易》不寫本字“坤”,反而寫假借字“”,“蔡邕等正其文字”何從談起?又何能“五經一定,爭者用息”?因為《周易》之“乾坤”,畢竟不是經學上的小問題。由此可知,王引之等的“坤”為本字說是不能成立的。馬王堆帛書、熹平石經和其它漢碑等皆將《周易》之“坤”寫作“川”等,決非偶然,當較今本更近古。

 漢人的諸種寫法中,“”是“川”的轉寫,當無異議。但“川”和“巛”關係如何呢?還值得深究。

  《說文·頁部》:“順,理也,從頁從巛。”[75]《廣雅·釋詁》:“巛,順也。”[76]可知在許慎、張揖等文字學家看來,“順”字所從之“川”,實即“巛”。由此可推知,帛書和漢碑中的“川”,作為卦名,實質都是“巛”的別寫。

徐鍇《系傳》將《說文》的“巛”改為“川” [77],實際是有問題的。在帛書《周易》經傳中,乾川之“川”與“利涉大川”之“川”在字形上很難說有什麼區別,這是抄手水平低劣所致。但在熹平石經《周易》里,《坤》卦名“”、《繫辭傳》和《說卦傳》里的“”字和《益》卦卦辭“利涉大川”之“川”字截然有別[78]。《成陽靈台碑》的“乾川之象”的“川”字和“穎川”的“川”字[79],《張公神碑》:“乾剛川靈,何天之休”,“乾川傳億萬兮”的“川”字和“激川”的“川”字[80],《衛尉衡方碑》的“恩降乾太,威肅剝川”的“川”字和“穎川”的“川”字,[81]其區別也是明顯的。這就是說,在蔡邕等漢代主流學者眼中,乾巛之“巛”和山川之“川”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字。象《焦氏易林》那樣,以“巛”為大川,為水,為江河淮濟,既顛倒了正文和別寫的關係,也違反了易學的邏輯。八卦中既然以?坎為水,又怎能以?為水呢?可見“川”並非?之正名,當是“巛”之別寫。我們只能以“乾川”為“乾巛”,而不能將“乾巛”改為“乾川”。

徐灝云:“馬部:‘馴,馬順也。從馬川聲。’引申為凡鳥獸馴服之稱。順與馴聲近義同,人之恭謹、遜順曰順,故從頁。頁者,稽首字也,恭順之意也。川當為聲。”[82]《詩·大雅·皇矣》:“王此大邦,克順克比。”《禮記·樂記》、《史記·樂書》都將“克順克比”引作“克順克俾”。而《中山王鼎》就有“克克卑”之句。[83]《禮記·緇衣》引《詩·大雅·抑》“四國順之”,郭店楚簡《緇衣》篇作“四方之” [84],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中,《緇衣》篇此句作“四或川之”。 [85]戰國行氣銘:“巡則生,逆則死。”“巡”實即“順”字,故釋者讀“巡”為“順”。 [86]所以,不論順也好,馴也好,也好,巡也好,它們都是同源辭,其共同的語源是“川(巛)”,而頁、馬、心、辵這些義符僅表示它們各自的區別性而已。因此,我們可以說,“川”(實質是巛)是最基本的“順”,坤卦本為巛卦,“巛”就是順。

  《說文·土部》:“坤,地也,《易》之卦也。從土,從申。土位在申。”段玉裁《注》認為“坤”“從土,從申”是“會意”;“土位在申”是“說從申之意也。《說卦傳》:‘坤也者,地也’,‘萬物皆致養焉,故曰致役乎坤’。坤正在申位”。惠棟《義證》:“‘土位在申’者,《易·坤卦》‘西南得朋’王註:‘西南致養之地,與坤同道者也。’《易乾鑿度》:‘陰始於巳,形於未。據正立位,故坤位在西南,陰之正也。’”王筠《句讀》認為《說文》“從土,從申。土位在申”說是“主卦而也,若主地而言,則當雲‘從土,申聲’矣”。他不同意《說文》的解釋,其《釋例》說:“案雲從土申聲可矣。許君曲為之解,段氏又極力助成之,非也。”[87]按王筠《釋例》說不可從,“申”古韻為真部,“坤”為文部,兩字主要韻母元音不同,因此“申”不可能表“坤”字的讀音,“坤”字不能解為“從土,申聲”。段玉裁、惠棟以《說卦傳》、《易乾鑿度》說來解許慎的“土位在申”說,不但符合許慎本意,也是迄今為止關於“坤”字造字本義的最優解。[88]

俞樾指出:“‘巛’即‘川’字,非坤字也。疑‘巛’當讀為‘順’。……此作‘巛’者,乃‘順’之叚字。‘順’從‘川’聲,古文以聲為主,故‘順’或作‘川’。” [89]郭沫若也說:“《漢熹平石經》殘石作,漢碑凡乾坤字亦均作,並未見有坤字。可見坤字是後起的,才是坤的本來面目。”[90]這些意見都足以鑿破混沌。 

五、二二相耦,相反為義

  孔穎達揭示《周易》六十四卦的結構是“二二相耦,非覆即變”。 [91]

  所謂“二二相耦”,就是說《周易》六十四卦是二個卦二個卦為一對,依此當分為乾坤、屯蒙、需訟、師比、小畜履、泰否、同人大有、謙豫、隨蠱、臨觀、噬嗑賁、剝復、無妄大畜、頤大過、習坎離、咸恆、遯大壯、晉明夷、家人睽、蹇解、損益、忽姤、萃升、困井、革鼎、震艮、漸歸妹、豐旅、巽兌、渙節、中孚小過、既濟未濟三十二對。

所謂“覆”就是“表裡視之,遂成兩卦”,一個卦體上下顛覆而成兩卦,如屯,倒過來就是蒙,說是兩卦,其實只有一個卦體。

所謂“變”就是兩卦卦畫陰陽相反,如乾與坤,習坎與離。它們“反覆唯成一卦”,只好“變以對之”,以相應卦位上相反的陰、陽爻來分別。

《周易》三十二對卦中,屬於卦畫上下顛倒而成的覆卦有二十八對,它們是屯蒙、需訟、師比、小畜履、泰否、同人大有、謙豫、隨蠱、臨觀、噬嗑賁、剝復、無妄大畜、咸恆、遯大壯、晉明夷、家人睽、蹇解、損益、夬姤、萃升、困井、革鼎、震艮、漸歸妹、豐旅、巽兌、渙節、既濟未濟。

屬於卦畫陰陽相反的變卦有四對,它們是乾坤、頤大過、習坎離、中孚小過。

  孔穎達所謂“變”韓康伯稱之為“錯”,所謂“覆”韓康伯稱之為“綜”。 [92]但不論變卦,還是覆卦,它們的卦體都是相反的。只不過一是兩卦卦體陰陽相反,一是兩卦卦體方向相反而已。

  《周易》卦畫結構的這種反對性質,表現在卦義上就是“二二相耦,相反為義”。《雜卦傳》就是以反對卦為據系統探討《周易》六十四卦“二二相耦,相反為義”之作。[93]現在看來,這是揭示《周易》六十四卦本義最有效的方法,是一條最為重要的易例。

屯蒙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屯為草木初生,而蒙為蒙蔽。

需訟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需為退縮不進,而訟為爭訟。

師比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師為打仗、戰爭,比為親比團結。

小畜履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小畜義為蓄止,而履義為行。

泰否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泰為通泰,否為否閉。

同人大有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同人是講親疏遠近,大有則是不分彼此。

謙豫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謙為謙虛,豫為自大。

隨蠱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隨為隨從而無事,蠱為蠱亂而生事。

臨觀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臨為監臨,居高臨下;觀為觀摩學習。

噬嗑賁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噬嗑為嚼食食物,象徵施用刑法;賁為文飾。一文一武,一軟一硬。

剝復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剝為剝落,復為回復。

無妄大畜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無妄是無所希望,為之絕望;大畜是大為畜聚,五穀豐登,是得天時。

頤大過卦畫陰陽相對,其卦義也相反:頤是頤養天年,生活得很好;大過是死亡,永別人世。

習坎離卦畫陰陽相對,其卦義也相反:“水曰潤下,火曰炎上。”火向上升騰,水往低處流。所以上下相反。

咸恆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咸為速,恆為久。咸是談戀愛時間短,恆為成家立業過日子時間長。

遯大壯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遯者隱避退遯,大壯者浸強健盛。

晉明夷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晉為晉陞,明夷為隕落。

家人睽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睽為同中生異,由內而外,猶如姐妹,生為同根,而歸屬不同;家人為異中生同,由外而內,猶如夫妻,本為異姓,而成一家。

蹇解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蹇為行走艱難,解為舒難解困。

損益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損為減損,益為增益。

夬姤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夬為缺失,陽盛陰消;姤為有遇,陰長陽消。

萃升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萃為薈萃內聚,升為上升不返。

困井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困是窮困不通,井是活水不絕。

革鼎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革為革命,而鼎象徵政權穩固。

震艮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震為震動不止,艮為限止不動。

漸歸妹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漸是循禮漸進而“吉”;歸妹則有弊而“凶”。

豐旅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豐是家大業大,官大勢大,故舊之人多來親近攀附;旅是在外作客,則少有親人。

巽兌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巽為隱入,而兌為顯現。

渙節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渙為渙散,節為節制。

中孚小過卦畫陰陽相對,其卦義也相反:中孚為有心於信,小過為無心有過。

既濟未濟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既濟為已經成功,未濟為尚未成功。[94]

乾坤這一對與上述三十一對一樣,卦畫陰陽相對,其卦義也應相反。如果依《說文》,《乾》卦之“乾”為艸木“上出”,則與“土位在申”之“坤”構不成反對。依章太炎說,“乾”為“日始出光倝倝也”,與“土位在申”之“坤”的反對關係也不明顯。如果以“順(巛)”為“坤”之本字,“乾”與“坤”的反對義更無從談起。而以“健”為《乾》卦之“乾”的本字,以“順(巛)”為《坤》卦之“坤”的本字,健、順意義相反,與兩卦卦畫陰陽相對相配,是十分自然的。

  由此可知,《周易》六十四卦不但卦形是以“反對”的形式出現的,其卦義也是以“反對”的形式呈現的。“反對”是《周易》的基本特點。

六、健、順的意蘊

  明白了《周易》乾、坤之本字就是健、順,那麼對其意義我們就可作一簡要的分析。

  《周易》乾卦六爻都是陽爻,卦名稱之為“健”。可知陽爻所代表的就是健,乾卦的題中之義就是論述剛健的問題。[95]

  坤卦六爻都是陰爻,卦名稱之為“順”。可知陰爻所代表的就是順,坤卦的題中之義就是論述柔順的問題。

  《周易》六十四卦都是由陽爻和陰爻構成的,八卦也是如此,可知健、順是構成《周易》六十四卦的基本因子,它們相反相成,對待而又統一。

  從這一意義上說,健、順內涵了二元對待的思想,是《周易》本經本身就具有的一對概念。

  《彖傳》的“乾元”、“坤元”說正證明了這一點。

  《乾·彖》云:“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

  《坤·彖》云:“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馬’地類,行地無疆,柔順‘利貞’。”

  這裡的“乾元”,指的是陽爻;“坤元”,指的是陰爻。八卦和六十四卦都是由陽爻和陰爻構成的,陽爻和陰爻是八卦和六十四卦結構的基本因子,所以稱之為“元”。從“萬物資始”、“萬物資生”說來看,“乾元”、“坤元”又是宇宙萬物生成的根本。“乾元”“資始”,在宇宙萬物生成中的地位相當於父親;“坤元”“資生”,在宇宙萬物生成中的地位相當於母親。“乾”就是“健”,“坤”就是“順”。所以,“乾元”、“坤元”也就是“健元”、“順元”。《彖傳》在這裡實際是強調宇宙萬物生成的本源就是健、順二元。

  《繫辭傳》也有一些論述值得注意:

   “乾、坤,其易之縕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

  這裡的“易”,論者以為《周易》之書,而“乾、坤”則指《乾》、《坤》二卦。[96]其實誤矣。“乾、坤”就是“健、順”,指的是陰爻和陽爻,“易”就是指六十四卦卦畫。有了表示“健、順”的陰爻和陽爻,才有六十四卦。沒有表示“健、順”的陰爻和陽爻,就不會有六十四卦。《周易》六十四卦,歸根結底就是乾、坤,也就是健、順。

  “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

  健、順雖然是二元對待的,但健是“成象”的,主事的;順是“效法”的,隨從的。作用還是有所不同。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

  這是說,健、順雖為對待的二元,但地位卻有尊卑、貴賤的不同。健為尊貴,順為卑賤。健代表男性的特點,順代表女性的特點。健有創始之用,順有生成之功。這裡的乾(健)、坤(順),已從陰爻、陽爻抽象為表示二元對待思想的範疇了。

  《彖傳》、《繫辭傳》對乾(健)、坤(順)的這些論述,雖然不免有提煉、加工的成份,但基本上符合《周易》本經的實際。

  表示二元對待思想的範疇,流行且為我們熟悉的有陰陽、剛柔,但真正在《周易》本經里能找到根據的,則只有乾、坤,也就是健、順。

  因此,《周易》本經里儘管沒有陰陽二字,但卻有二元對待的思想,其概念就是健、順。健、順就是陰、陽,健、順就是剛、柔。

  《周易》是二元對待的哲學,是對子哲學,是陰陽哲學,是剛柔哲學。從它本身的概念而言,《周易》則是健、順的哲學。孔子和以《易傳》為代表的早期文獻以“陰陽”解《易》,形式上雖有一定的出入,但就實質而言,是抓住了《周易》二元對待思想的本質,並非是無中生有。

  明了這一點,否認《周易》本經有哲學的論調就可以休矣。 來源:原載《儒教文化研究》國際版第9輯 作者:廖名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