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諾獎項目動手之前,楊振寧李政道都算了一卦(孫滌)

在諾獎項目動手之前,楊振寧李政道都算了一卦(孫滌)

 

易經是一部揭示變化的華夏經典,西人有把“I Ching”乾脆翻譯作“The Book of Change”的。本講義是一種詮釋,是解析人怎樣來探索和揭示變化的“序”的嘗試。

我們的先祖具有深邃的智慧,把“不易”涵蓋在了“易”之中。對個體而言,“不作為”是“作為”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部分。“天道恆常”或“天道有序”,問題是怎樣調適你自己的思維和行為,來順應他。天道無所謂盛衰、順逆,處在現時現地的你卻有,而你所能做的,也只是順勢而為,或不為,來變易自己的心態、形態、和作為。因此,易經又是一部“占卜之書”,幫助你勘悟天意,從而順應他,來調整自己的作為或不作為。

人永遠需要在不確定狀況下拿主意和採取行動,冀求自己(比鄰人)更發達、更順遂,至少是更平安。小至何時搬家,何處購屋,要不要生孩子、何時生,入哪個行,嫁哪個郎,做什麼投資,等等的取捨,大到參與哪個群體的行動,為什麼要為之貢獻自己的精力和智力,甚至犧牲自己的性命……種種博弈,信息永遠是無從“對稱”的。決定和行動的效果,要久遠才展現出來,而你做了抉擇,影響也無法“歸零”,擦掉重來。簡言之,你不得不在風險決策中訴諸信念,儘管你可以替自己的信念套上“科學” 或“事實”的外衣。因為人必須向自己證實,也需要向他人證明,“我”更有機會平安、順遂、發達,是因為“我”順應了天道,得到了他更好的庇佑。也因此,易經的占卜功能響應了這基本需要,浩浩蕩蕩開發出極為普泛的應用。

筆者願引用一個案例,來喻解這層道理,在易學探詢的途程中它曾帶給了我不少啟迪和信念。

早在1970年代的一天晚上,我從“美國 之 音”聽到了有關楊振寧、李政道的故事,(當時為了學英語,許多知青都有冒險收聽“敵台”的經驗,)給我的衝擊之大,簡直莫可名狀。播音員講解說,楊、李成功顛覆了當年被深信不疑的一條物理學定則——宇稱守恆定理,而在1957年榮獲諾貝爾物理學獎,這跟中國古代哲理很有關係,楊、李投入這項有劃時代意義的研究工作是受到了易經的啟示。楊李合作的成功事迹對我們中國人有着特別的含義,正如楊振寧先生後來所說,他們探索努力的最大的意義在於向世人昭示,中國人的智力並非不如人。十九世紀末美國大興基礎建設,鐵路貫通北美大陸后,為了奪走十數萬修鐵道的華工的工作機會,也為了遏止來自遠東的移民潮,美國國會通過了排 除華人的法案,最主要的理據是華人的進化水平低於歐陸民族,大腦發育不足。這種原本就站不住腳的陳腐歧視,直到八十年後才在肯尼迪總統任內在法律上被破除,而楊李的突出表現對破除歧視是貢獻顯著。

 


 

對當時的楊李二人來說,如果選錯了研究領域,不只學術信譽會遭貶損,研究生涯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然而,這和易經又有什麼關係?記得當時“美國之音”節目里介紹了李政道先生在斯德哥爾摩領獎后的講談。楊振寧先生代表兩人在領獎儀式上作主題演講,李政道先生則被邀請在瑞典優秀學生代表參加的講座里同他們對話。李政道和學生們分享了他對探索精神的體會,用的是《西遊記》的故事。他大段介紹了孫悟空不願意受任何約束,大鬧天宮,又和玉皇大帝叫板。各路神仙都被打敗后,玉皇大帝頭痛不已,只得搬出如來佛去降服孫悟空的經歷。猴王翻了無數個筋斗,一連翻了幾千年,結果在如來的手掌上看到了自己在五指山壁上寫下的“孫大聖到此一游”幾個字。李先生告訴瑞典學子,人必須保持謙卑。人類在探索知識儘管進展神速,但須牢記,離絕對真理還非常非常遙遠,我們畢生探索得到的認知,僅僅是滄海一粟。

這件事我記憶至深,也完全認同李先生的開導,但是兩人毅然投入到當時被認為不可能的範式顛覆的探索,受到了易經什麼啟迪? 事後我問過許多物理學家和學生,他們都回答,從沒聽說過,或者說這純粹是迷信。我讀楊振寧的傳記,甚是含混其詞。這種諱莫如深的現象不難理解,人們通常以為,科學是科學,信念是信念,甚至是正相排斥的。把信念活動摻雜到科學研究,是不務正業,不無“迷信”之嫌。多年後,我剝繭抽絲,才終於找到了故事的依據。請看下面的圖片。

 


 

文章配圖是漫畫的楊振寧和李政道

 


 

1962年5月出版的《紐約客》刊登了相關文章

圖裡大家很容易辨認出楊振寧、李政道兩位年輕時的風采,楊先生不到四十歲而李先生才三十齣頭。這篇專題報道(“宇稱守恆的探索問題——A Question of Parity,下文中簡稱為或“守恆探索”),文章的篇幅相當長,1962年5月發表在著名的《紐約客》月刊上(New Yorker, May 12, 1962; pp. 49-104),作者伯恩斯坦博士(J. Bernstein)是兩位先生的同行和朋友,透露出易經占卜助其確立科學探索信念的訊息。

為了講解風險決策需要依憑信念的道理,這裡再舉一例,說明受到易經啟迪的絕不止楊李兩人,也不止我們中國人。請看下圖。

尼爾·波爾的“家徽”


這是丹麥大科學家尼爾·波爾的“家徽”,波爾親自設計的家族紋章圖。丹麥國王為了表彰波爾的非凡成就,授予他象級勛位。丹麥王國的這個最高榮譽授予一介平民,恐怕還是第一次。紋章中間是個陰陽太極真圖,上有一句拉丁語的家訓:CONTRARIA SUNT COMPLEMENTA,翻成中文就是“相反相成”。波爾對“(陰陽二元)相反相成”——易經的最核心理念——推崇備至,難道還需要費辭解釋嗎?

現代物理學勘破宇宙奧秘的的兩大進展,廣義相對論主要得自於愛因斯坦的貢獻;量子物理學則由波爾開創。不但波爾自己就有偉大的建樹,受其栽培和影響的物理學家更是無算,包括多位諾獎得主,海森堡和費曼等在內。波爾有個兒子也是傑出的物理學家,並得了諾貝爾物理獎。

凡在探索前沿奮戰過的學者都知道,研究方向和選題非常要緊。尤其對初出道者,如果選錯了題,不只學術信譽會遭貶損,研究生涯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了。對楊李來說,他們所冒的風險就更大了:若是一大圈折騰下來沒結果的話,不但在專業發展上損失重大,能不能在美國繼續立足都成問題。當時美國的法律對華人移民限制極嚴,歧視是很厲害的。

那麼,楊振寧和李政道又是怎樣靠易經來定取捨的呢?據“宇稱探索”的介紹,他們占卜所用的辦法,是周易里“筮占”的簡版,就地取材採用美國的硬幣做道具。三個硬幣,定出陰陽面,以正面(頭)為陰?、反面(尾)為陽?;以陰為2分、陽為3分。一拋擲下去,結果立顯:三個頭是6分、三個尾是9分、一頭兩尾積8分、兩頭一尾積7分。設想你拋上一千次,得6分的幾率大致是125次,得9分的機會也是如此;得7分的次數接近375次,得8分的次數也同樣。要是你拋上十萬次,幾乎可以肯定,得到6分或9分的將非常接近12500次,即各為1/8,而得到7分或8分的次數將幾乎是37500次,即各為3/8。統計學的大數法則確定了這樣的結果,條件當然是,美聯儲指令財政部製作的硬幣沒被作假。

得9分者,即三個尾——三陽,顯然是代表三爻的天卦;得6分者,即三個尾——三陰,顯然是三爻的地卦?;得7分的,兩頭一尾,顯然是三種情況的組合:尾頭頭、頭尾頭、頭頭尾,分別代表三個三爻純卦:雷卦?、水卦?、山卦?,各佔3/8 的三分之一,即1/8;得8分的,一頭兩尾,顯然是另三種情況的組合:尾尾頭、尾頭尾和頭尾尾,分別代表餘下的三個純卦:澤卦?、火卦?、風卦?,也各佔3/8的三分之一,概率各為1/8。

說白了,這是一個簡便的“隨機數發生器”,保證了隨機的結果,即八個純卦出現的機會是完全相等的。這裡補充一句,三個硬幣在拋擲之前就須定出哪個代表初爻,哪個代表中爻和上爻。否則在一頭兩尾里,你就無法分清是澤卦還是風卦,在兩頭一尾里也分不清哪是山卦哪是雷卦了。

也許你會說,占卜的是六爻重卦呀,那又怎麼做呢?很簡單,拋兩遍就是了。假設第一次的結果是9分,第二次還是9分,疊加在一起就是天天乾卦? ;第一次6分,第二次還是6分,疊加在一起就成了地地的坤卦?。不過事先你就得確定,第一次是代表上卦(外卦)呢,還是下卦(內卦),否則一次得6分另一次得9分的情況下,你就分不清疊加而成的六爻卦是地天的泰卦?呢還是天地的否卦?,究竟是“否極泰來”呢,還是“泰極否來”,這可開不得玩笑。

確定了三個硬幣的編號次序,以及內卦或外卦的拋擲順序之後,才能避免胡來。同樣得7分,得分清是雷、是水、還是山;同樣得8分,你須確定是風、是火還是澤。假設一次7分的結果是水,另一次8分的結果是火,你就不至於會犯七上八下還是七下八上的錯誤。你得到的是水火的既濟卦?還是火水的未濟卦?,出入極大,搞錯可要犯大大忌的!

這裡我們建議一個更簡捷的版本,應用二進位的數值法作為占卜的道具,無論解構易卦的結構和排序,還是理解易經的整個體系,都會帶來可觀的便利,尤其在我們的信息時代,方便運用計算機來處理。把三個硬幣編號成1、2、3,分別代表初爻、中爻和上爻。正面(頭,即陰面)均為0分,反面(尾,即陽面)分別為1、2、4分。拋擲后,三個朝上的面的分數加總起來就成。譬如,頭頭頭,三陰總數為0,即地卦;尾尾尾,三陽總數為7,即天卦;尾頭頭——陽陰陰,總數為1,是雷卦;頭尾尾——陰陽陽,總數為6,是風卦,如此等等。得到八個純卦的幾率均為1/8,列出有如下表。

 


 

接連拋擲兩次,第一次得到的三爻純卦定為上卦(或稱外卦),第二次得到的純卦定為下卦(或稱內卦)。譬如,第一次得到2,第二次得到5,就是(2,5)的水火既濟卦?;第一次得到3,第二次得到4,那就是(3,4)的山澤損卦?,余皆可以類推。你很容易在下面的方圖(圖20.4)裡面找到它們:既濟在第二列第五行,損卦則在第三列第四行。你也容易找到(2,2)的坎卦?和(5,2)的未濟卦?。前人把行稱之為“宮”,如此,既濟是水宮的第5卦,而損卦是山宮的第四卦。

 


 

圖中可以看到,(2,2)坎卦?和(5,5)離卦?在方圖的“主軸線”(西北-東南)上,而(5,2)未濟卦和(2,5)既濟卦則在“輔軸線”(東北-西南)上。佔據一個方形的四個角,坎-離和既濟-未濟,這兩對四個卦有什麼關係?正像佔據着整個方圖四個頂角的乾-坤和泰-否兩對卦有何聯繫?是極有意味的探索,我們以後會再來解釋這張方圖的豐富內涵。


楊、李兩位先生的占卜方法,在形式上,和周易里正統的“筮占”頗不相同,但從風險決策的效果而言,兩者有不同嗎?這裡僅簡單介紹一下“筮占”是怎麼回事。“筮占”所用的道具是蓍草,一種長於中國北方的多年生直立篙類植物。“筮占”是用50莖經過香薰的、長約尺許的干蓍草來進行的占卜。因其基於“大衍之數”的方法,又被稱為“大衍蓍法”。本質上,“筮占”是借“植物靈性”來“溝通天意”的。

對於“大衍筮法”的過程,易傳里是這樣講的,“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為二以象二,掛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時,歸奇於扐以象閏…… ”(《易傳》繫辭.上)

其過程相當繁複,大致為:先取出1莖不用(“存體”);把“致用”的49莖蓍草分作兩群(“分二”);再拿走1莖(“掛一”);然後分成4“扐”(簇),謂之“揲四”;結果以“大衍之數”來核定(“歸奇”)。經過這樣的程序成一變,“三變成一爻,七十二營、十有八變成一卦。”

北京大學的李零教授在這個領域極有研究,他把這個異常費時、費事、及費解的過程歸結成下表,非常之簡潔 :

 


 

本圖摘自《中國方術正考》116頁,李零,中華書局 ,2013年

 

“大衍蓍法”就其結果而言,我們不難看出,不外乎一個“隨機數發生器”!

“大衍蓍法”的過程,不只現代人會感到茫然,古人也一定覺得很撓頭。不用說,楊振寧和李政道先生是無法在美國重複這種“大衍蓍法”,來探詢“宇稱問題”的“天意”的,在那裡他們連50根蓍草都沒法找到。他們用的是它的簡版“三錢蓍法”。

主要的問題,不在於用什麼工具來占卜,而是在不確定前景下做決策他們為什麼會用占卜?前文中我們已有談到,人們需要信心,需要勇氣,需要汲取信念力量,尤其在面臨後果出入重大的高風險決定時,獲得上蒼的庇佑和眷顧往往不可缺少。祈求的名義、方式、工具盡可不同,從超自然的本源(Almighty)汲取信念力量,獲得保佑的願望則是相同的。占卜是華夏文明的一個特色,楊振寧、李政道先生出生成長在中國,他們不像西方同行那樣,靠祈禱上帝來汲取信念力量,而是用易經來祈求天意的指引,實在不是太難理解的事情。

下面我們順便再多說幾句,這些也是大題目,值得我們以後展開作專題討論。

初抵美國時,楊先生24歲(出生於合肥),李先生才21歲(出生於上海),他們就把易經的善本帶到彼岸,足見兩人的華夏情懷之深。中華文明的核心理念可以說已融入到他們的血液里了,用英語的一句話來講,是born into bones。兩人的品味都極高,楊先生的國學根基非常紮實,李先生對中國古代繪畫的品鑒能力很高。楊振寧曾著文,論述物理學家的美學品味是他們探索真理的一大動力,而在美國學界廣泛傳閱。確實,簡潔勻稱為美。然而,簡潔至難,非孜孜以求而不可得。

兩位先生對易經的崇敬着迷,是否易經結構系統極其美妙的緣故,我們不得而知,有機會可以向他們詢問。追尋他們之所以陶冶成如此豐沛的人格的緣由,我在想,對我們檢討和改革當今教育體制,或許會帶來一些啟示。

最後談談占卜應該有的心態。簡括地講,是如孔夫子說的“祭神如神在”,必須抱持虔敬的態度。朱熹在他的名著《周易本義》的開篇,對“大衍蓍法”的過程和儀禮,有相當詳盡的敘述。那些熏香沐浴、齊潔衣冠、焚香致敬的禮儀,貌似繁複瑣細,卻是幫助人們“端正態度”的手段。打個不很恰當的比喻,要品享到茶的醇香,你還得遵循“茶道”的若干禮儀。占卜以求“天聽”的人,如果缺乏虔敬的心態,欲以玩忽、輕率、投機,即韓愈先生所指責的“嬉” 的態度來占卜,是“撞不到大運”的。

“宇稱探索”里就記載有楊李兩位先生對易經占卜的遵循態度。1959年11月26日,楊振寧和李政道先生熏香沐浴之後,虔敬地展開了易經的書,求“天意”引導。他們問“今後兩年內粒子物理學是否會有重大突破?”得到的是漸卦((6,3)風山卦?,周易里第53卦),是漸進的意思。兩人果真決定緩進,不急於投入這方面的研究。他們接受易經指引的態度,也吸引了其他物理學家的同仁。例如,兩人的一個好友,著名的荷蘭裔物理學家帕斯(A. Pais)也求易經指引,他在1961年6月21日求的問題是,“是不是存在一個統一強作用、電磁作用和弱作用的普適法則?”佔得的卦是需卦((2,7)水天卦?,周易里第5卦),有等待之意,即 “要等等看”。 孫滌 管理學博士,美國加州州立大學商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