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和西方的預測術——專訪德國科學院院士朗宓榭

中國和西方的預測術——專訪德國科學院院士朗宓榭




  德國國家科學院院士朗宓榭是一位會算命的漢學家,他目前領導的研究機構,徽標是圓圈中的一個“命”字。

  批八字、擲筊杯、修習奇門遁甲是他學術研究的需要。在西方漢學界,朗宓榭向以通曉語言種類多和學術領域寬而為人熟知。他的夫人說他有“旁騖之心”,而復旦大學特聘資深教授周振鶴說他做學問“愛偏門”。

  其實朗宓榭的漢學之路很大程度上起於宋明理學研究,他是宋代理學家張載《正蒙》德文本的兩位譯者之一。2014年3月,習 主 席訪德期間與幾位漢學家會面,其中就包括朗宓榭。朗宓榭當時提了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儒家在習 主 席心中的地位。

  “他的回答非常坦率。他說,按照儒家觀點,就長遠而言,義比利更重要,但是我們不能完全輕視‘利’,應該多給老百姓一些實在的‘利’,義利並舉。這非常好。”朗宓榭對《瞭望東方周刊》回憶道。

  “我們現在都說中國文化是多元的,那麼儒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如果過分抬高其重要性,我擔心儒家將來會成為中國唯一的思想流派。”朗宓榭說,“新儒家不能只着眼於自己閃光的歷史,過度強化儒家在中國傳統中的角色,也不能與政 治走得太近。而政府應該平等對待各個學術派別。”

  2014年9月,朗宓榭在復旦大學作了四場講座。第一講《“小道”有理:中國與歐洲預測術的比較研究》吸引的聽眾最多。

  預測術,在中國被《四庫全書》總纂修紀昀稱為“小道”,在歐洲曾被大阿爾伯特(約1200-1280年,德國理論家、主教、科學家——記者注)稱為“不定之術”。朗宓榭說自己的理想是將預測術從“小道”帶入“大道”,整合到國學中去。

  他說:“我不否認,命理學在中國傳統學問中是‘小道’,但它在中國人的生活中非常普遍。嚴復的宇宙觀完全是向西方學的,但他每個星期都會卜卦,問自己的身體和財運等;吳宓是很開明的一個知識分子,但他也在女兒婚禮前看《日書》挑日子。”


籌算與先知

  《瞭望東方周刊》:無論西方還是中國的文明傳統,都對預測未來的命理學有極為濃厚的興趣。中西方的預測學有怎樣的異同?

  朗宓榭:預測是人類共同興趣所在,但東西方對待命運和自由的態度不同,發展的路徑及側重也有所區別。

  中國預測以籌算為基礎,《周易》是延續至今的中國預測術的核心,通過複雜的分離蓍草來預言;西方的預測是從先知口中探知,古希臘將阿波羅神(德爾斐預言的主人)視為皮媞亞預言的靈感來源,從公元前八世紀以來長期興盛,當時的權貴會千里迢迢去德爾斐神廟詢問一個具體的問題或事件。《新約》中的預言也是啟示,耶穌自己就是先知。

  當然,這兩種預測方式在東西方都有。中國的先知體現在如薩滿教、巫術、扶乩技術當中,儘管有上層讀書人參與了這些活動,但中國的先知式預測還是一種邊緣現象。西方也有以計算為基礎的預占學,如占卜,只是不太發達。在古希臘古羅馬,占卜活動主要是在老百姓中流行,先知才是西方的高級文化。

  還有抽籤,從古代希臘到中世紀末,抽籤在西方很普遍,是屬於老百姓的預測,技術含量較低,不是高級文化。而中國易經的方法基本上也可視為抽籤,但易經卻是文化精華。

  從預測技術的層面看,中國比西方更發達。除了星相學外,沒有禁地——星相學被朝廷壟斷,主要限於“天垂象,見凶吉”,有政治敏感性,個人無法進行。其他預測技術則五花八門,大部分都是從周易生髮出來的。西方則星占學比較發達。


 

  中西方的星占都是天地間的大學問,都是基於天人感應,基於對天和人的理解,從各自的文化語境出發的。西方的星相學催生出“星象醫學”、“星象氣象學”,中國用陰陽五行建構星象世界。西方的生辰星占學可比之於中國的八字算命,13世紀的波拿第在《天文書》中認為星占能夠解答何時破土動工才能吉祥順利這樣的問題,和中國的“擇吉之術”有可比之處。

  中國預測術中的“卜”人,和西方有很多相通之處;而“卜”地,即看風水,則是西方所沒有的。

  另一個根本的差別是宇宙觀。在基督教看來,宇宙之上,還有另一層次,就是上帝。上帝的態度和行為是不可預測的。傳統中國沒有上帝概念,有人提出,中國人講天人合一,就是說按照我們所懂的宇宙的規則來做我們的事情,宇宙是有規律的,人是宇宙之一部分,如果可以推理宇宙規律,也可以推理個人命運。這個看法有些道理,但過於簡單。

 
迷信和命運

  《瞭望東方周刊》:命理學、預測術,有人認為它是科學,有人則批之為迷信。它到底是科學還是迷信?

  朗宓榭:大阿爾伯特試圖將星象學吸納進科學。他把科學分成兩類:一類建立在調查起因的基礎上;一類是對預兆的推測。星象學被視為“推測”或概率的學問。

  但是,在基督教主導的西方,設法探究上帝的天機是一種罪惡,所以天主教多禁止星占學、擲骰子和其他預占術,預佔在西方隨着基督教的普及,不再具有主導地位,而僅僅是殘餘現象。歐洲啟蒙運動則是以科學來杜絕預占術。

  中國曆朝歷代在不同時期曾將不同的預占術定為秘術,但是占卜術作為一個整體從來沒有被宣判為“迷信”而遭禁止,它不是中國文化的對立面,反倒被容納吸收到很多家族意識及國家禮儀之中。

  中文的“迷 信”是一個外來詞,“迷 信”這個西方概念歷經基督教和啟蒙運動,意義已經被掏空,成了批判的話語,是負面的。

  19世紀末20世紀初,歐洲啟蒙思想流入中國,直接導致1928年和1930年中國“反迷信”的立法運動。其間,不僅很多寺廟被迫關門,很多佔卜術士都被禁止從業。但是,40年代的中國還是出現了20世紀最著名的三位命理大師:徐樂吾、袁樹珊、韋千里。

  袁樹珊著《命譜》,為64位名人立傳,包括孔子,解釋為何孔子三歲喪父。儘管當時的國民黨當局極力倡導啟蒙開化之風,但是占卜書籍依然十分流行。

  1949年以後,“迷信”這個概念使用更為廣泛,“文革”時期,禁止包括占卜在內的“封建傳統”的生活方式;改革開放以後,預占方面的書籍作為傳統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又可以在書店買到了。不過算命作為實踐,仍然處於灰色區域。

  《瞭望東方周刊》:中國人認為是可以改命、改運的。

  朗宓榭:命理學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對自由的命運的認識上。預測可以不斷重複,是自由的表達。常有人說古代中國缺乏自由的概念或自由的概念很弱,但是,在一個相信命運之預測的文明中,用從預佔中獲得的知識,在理論上是可以與命運斡旋,從而獲得自由的。

  中國古代流傳下來很多與命運交涉的形式。從法術到道德、修身,通過祭祀取悅祖宗或通過《日書》的指導行事等,以及佛教世界裡可以改善宿業,以減少甚至徹底抵消不良後果——佛典里的《占察善惡業報經》就談這個問題。馬克斯·韋伯稱之為傳統中國“根本性的存在着的樂觀主義”,因為自由可以通過每天與命運的交涉而實現。

 “大數據”與預測

  《瞭望東方周刊》:現在“大數據”很流行,人們甚至用它預測消費者的購買行為、世界盃足球賽的冠軍等等。你怎麼看?

  朗宓榭:大數據預測與概率關係很密切。歐洲很多所謂“科學預測”的形式是在18到19世紀的轉型期間產生的,主要使用概率測算。

  概率測算和賭 博有密切關聯。對預測數據的處理首次在數學家高斯的常態分佈中得到表達,並發展為鐘形曲線。從1844年起,鐘形曲線在概率計算中大量使用,在鐘形曲線高峰處的事件,我們或許可以進行“科學預測”。然而,預測處於鐘形邊緣的事件,某種意義上是不可能的。

  柏林牆的倒塌、雷曼銀行破產後引發的經濟危機,以及許多與我們息息相關的政治、經濟事件,是用這種概率計算無法預測的。每天我們都經歷着預測,特別是經濟界的預測——一直在不斷修正。


  顯然,預言的價值處於不斷瓦解之中,特別是涉及個人的預測,比如醫學方面預測的價值非常低。三年前我患腰椎間盤突出症,看了五個醫生,得到五個不同答案。

  現在,政治學、經濟學都有預測,都自稱是按照科學的方法進行的。政治學家、經濟學家就成了中國商代的占卜之士,大家承認他們,甚而崇拜他們。我們德國有五個所謂的“經濟神人”,老百姓都很信他們,但是,經常過了一周,他們又改口了。

  《瞭望東方周刊》:那我們為何仍然需要預占之術?

  朗宓榭:人類無法承受意義的缺乏及絕對的隨機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歌德在自傳《詩與真》中把自己稱為“迷信的”,自傳開篇即是他出生的時辰,他說:“迷信是充滿獨立的、進步的、自然的一個結集,而虛弱的、狹義的、舉足不前的、陷於自我的人的特點則是什麼也不信。”正因如此,歌德對預言特別看重。

  人類非常需要面對未來時的安全感。我們所經歷的事件,包括事故,都應該有一個意義,否則,恐怕會又無聊又悲觀。但是怎樣建構、解構這些意義,每個文化、每個人會有不同的看法。  瞭望東方周刊 │ 劉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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